2010年11月29日 星期一

禁慾的遊戲

aimard















鍾情 Ravel 這首G major 協奏曲的朋友,最近可能會大傷荷包。總共有至少三個優異的新錄音在最近問世,列舉如下:

1. Aimard/Boulez,Cleveland Orchestra (DG)
2. Bavouzet/ Y.P. Tortelier,BBC Symphony (SACD,Chandos)
3. Vinnitskaya/G. Varga,Berlin Deutsches Symphony (Naive)

今天只談Aimard 與Boulez 這張,不為比較而比較,分享的是個人的直接體驗。「比較」的確有其樂趣,但是有些特殊的approach 或表現,應該關起門來獨立玩賞。

首先是第一個驚喜,Aimard 把我比較不喜歡的D major 左手協奏曲彈得比G major 還要更好,甚至讓我覺得前者本身是更棒的曲子。之前的想法中,D major 過度單一主題、單一發展直線、pompous 與暴躁,G major 的輕盈與多向發展、雅俗混血風的自由更有意趣。

Aimard/Boulez 這個組合,讓我第一次感覺到,D major 的一個理性建築、力道架築算計上,推到極致的瘋狂 ( the maddness of method itself)。這是這兩位現代主義者所帶給我的最大驚喜與啟發。而且,這首曲子裡,Aimard 給了適度的感覺與情韻,反而讓本來我認為曲子裡的機器單調感消逝無跡。

至於,為何用「禁慾的遊戲」這個字詞來形容這首 G major 新的詮釋面貌? 重點是,Aimard 與Boulez 讓我感受到的,其實不是無色無味無聊的禁慾。禁慾(官能上的、表面搔首弄姿的),也不代表就失去樂趣,而是重新注意到「遊戲」(play) ,以及鋼琴和管弦樂之間的「共戲」(interplay)的部份,如何獨立生產一種樂趣(fun of playfulness)。

一來,慾禁了,反而曲子組構遊戲的部份更凸顯。二來,禁慾,其實也是一種遊戲,give and take 的極小節制縮編演練,一種 tease。動作不大,節奏不要飄浮,反而更敏感,更可細微感受遊戲的感覺之放大強大。這一點,尤其在慢板裏,讓許多小小的轉折,反而共振出更入木三分的感受。

慢板的結尾,左手動機的首尾呼應,在這個版本裏特別明顯清晰,完整地補足了一個圓回到原點的美感。其他的版到這裡通常都不知道神遊到哪去了(也是一種處理風格就是了),只有Aimard 提著同一盞小燈,靜靜踱步回來。

拉威爾自己說:「個人認為,協奏曲可以是愉快、明亮的,不需要渴求奧義或追求戲劇效果」。Ravel 善於從歷史上的過去(法國或他國)或民俗樂抽離出一種元素。就像Bolero 試著把一個野節奏的單位,在全曲中重複增強放大,變成一種文明人的野蠻遊戲。G major 協奏曲,則是重新萃取十八世紀嬉遊曲精神的一種「無窮活力」的演練,有所不同的、詭異的點在於黏合上一個夢幻又幻滅的慢板。

這樣的演奏,讓我不只聽到G major 協奏曲表面禁慾後,音樂「本身」的愉悅,還聽到音樂創作歷史情境的回聲。

鋼琴迷可以視為大戲的獨奏組曲《鏡子》,一樣不是軟趴趴、鬆散脫拍浪漫派的彈法,而是節奏明確、拳拳到肉, micro-dynamics 細膩豐富、漂亮的正攻法。

有人可能覺得這樣的表現過「收」,理性結構上的控制太強勢,不過,我覺得Ravel 這部鐘錶機器的演算,本來就具有如此的傾向。這樣的藝術「不美」嗎? 讓我「幾乎過度清楚地」聽到各個層次的佈置,以及無雜質水晶般的法派單純音色之中,有太多可聽的、甚至眼花撩亂的美,美不勝收。

2010年11月22日 星期一

Untimely. 唔著時

The untimely ,非常尼采,非常適合在上面、左右、中間作思考運動。中文常翻成「不合時宜」,我覺得那個「宜」字很礙眼,此字詞用台語來翻會更精準:「唔著時」。

讓我舉十個唔著時的例子,不見得是負面的:

1. 過了Schumann 年,才去收一堆從專區下架的 Schumann 唱片。

2. 還沒到 C.P.E. Bach 年猛聽 CPE。

3. W.F. Bach 300 年、 Cabezón 500 年冥誕,沒人知道。

4. 去看含苞待放的櫻花,去賞已枯褪色的楓葉。

5. 好好寫一首沒有「反諷」、「負面情緒」或是「樂園已失」的快樂的詩。

6. 終於放棄了要對方還債的念頭時,接到一通「Sorry,我想是想還你錢...」的電話。

7. 第一口,過燙、果酸味還在睡覺的咖啡,兩個小時過後、涼了走味的咖啡。

8. 去聽一群已沒剩下多少發情荷爾蒙的老人唱 "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9. 死命衝上一班車,死神在終點等著。One timeliness leads to the untimely。

10. 因為錯過某人,才能遇到某人。One untimeliness leads to the timely。

2010年11月18日 星期四

檸檬汽水糖

小子在吃糖,隨手還甩著金綠色糖果紙在我眼前炫耀。

問他是什麼糖,他吱吱唔唔地答不出來。又問他什麼味道,他說泡泡刺刺的味道,繼續含著糖邊玩。我們家裏沒有人喝汽水之類的飲料,所以他也沒有「汽水」這個字彙或味覺。

很小的時候,曾經故意讓他喝一小口,臉上滿是皺紋瞪眼吐舌的表情,老早被我們拍照存證。

後來我再問他:「好像有泡泡在舌頭上跳來跳去的,不會討厭嗎?不喜歡就把糖吐出來吧。」「不喜歡,但是我會忍耐。」他回的很自然。

不習慣汽水味的小朋友,因為有甜味,就能壓抑其他討厭的味道。

有了首要的快樂,可以犧牲或忘卻次要的不快,這是人的韌性。許多事、許多人,都是這樣的。有時只要給點小小的 cheap thrill,人就可以滿足。

沒有要找什麼大道理,單純順手記下小子的體驗,還有腦中一直抹不掉的、糖果紙的俗艷閃閃。

2010年11月14日 星期日

蜉蝣之羽:dust and ashes

對諸多回應有何想法,早已耐不起忙碌急趕的沖刷。親愛的讀者,且讓我將回應歸零。

身體心靈越是受到拘禁,聽的東西就該更奔放快樂。日子裡的無奈已經夠多,可捨去刪去強說愁的音樂。反正,即便在最喜悅的音符中,也不會忘了思索與某種striving 的動力。

再如何感覺,音符都是冷的,也令人精神抖擻的。

英國詩人 Robert Browning 在他獻給義大利作曲家 Baldassare Galuppi 致意之詩 "A Toccata of Galuppi's" (1855 年作) 裡,關於Galuppi 隔了一世紀的聽眾們,他是這麼想的:

然後他們離開你,找自己的樂子去了:直到該到的時辰,一個接一個
有些人生命一事無成,有些壯事未了,
死神緘默地走踏進來,把他們帶到再也不見天日的地方。

但是當我坐定思索,想要堅定立場不再轉彎,
當我狂喜,為了一個從自然之隱閉樂土擰出的秘密,
你帶著你的冷音樂進來,直到我爬過我的每條神經。

Then they left you for their pleasure: till in due time, one by one,
Some with lives that came to nothing, some with deeds as well undone,
Death stepped tacitly and took them where they never see the sun.

But when I sit down to reason, think to take my stand nor swerve,
While I triumph o'er a secret wrung from nature's close reserve,
In you come with your cold music till I creep thro' every nerve.

此處的「死神」(Death) 不僅是死亡,也是琴音結束時的嘎然休止。對於 clavichord 傳來的觸技曲,詩中這位Galuppi 的聽眾,聽著聽著,對於有如蜉蝣之羽、塵與灰般的生命,突然不知如何回應。

在Browning 的觀照裡,沒有徹底被接踵而來的「不協和」(discord ) 擊倒、幻滅歸零,就無法生出堅毅清醒的心智。

歸塵或歸土,我願就此沈入Galuppi 的快樂冷音符。

mayfly

2010年11月12日 星期五

Kora 琴:繁華遠容綺.錚鏦美金錯

Kora















非洲的 Kora 琴,形狀略像吉他或魯特琴,聲音略像豎琴,自由奔放節奏與風格這點上又像flamenco,如果你願意拋開相似度的遊戲,以上皆非。

今日的台灣,連一般唱片行都一再縮編的同時,除了誠品的一小角落,已經不可能有世界音樂的專門店或專櫃。

這個夏天去日本的第二趟,繞到新宿的 Tower Records,整面牆的世界音樂部門,完全在台灣沒聽過沒看過的廠牌與唱片,讓人感嘆。最後只帶了一張法國版的 Kora 琴專輯回來(特價1000日圓),回來後深深後悔。後悔的是,沒有好好停下腳步,多找幾張,blend 得很圓融的西非電吉他、非洲樂器大樂團打擊樂等等、非洲女歌手、或是撒哈拉藍調等。

昨天出門前,在翻箱倒櫃整理一些古樂時,突然發現一張 Toumani Diabate 的舊專輯"Kaira"。十幾年前,我也好奇過Kora 琴?邊聽的同時,翻開記憶櫃的箱底,慢慢記起,當時的我是從超技吉他的觀點來聽的,對於其原始撥奏的味道,懾迷但不解。

現在的我,還是不解。雖然更打從心裡喜歡了,也更能沈靜居於(dwell) 其中,也聽到一些讓 Ligeti、Messiaen 等現代作曲家著迷的、關於多節奏的元素、以及與印度西塔琴的低音處理原則。

彷彿一個泛黃紙上尚未畫滿的圓,十多年後才重拾起軌跡,虛線成實。

然而,只有一個圓是夠的嗎?事實上還不足以撐起一個面,或是空間。

昨晚從一個朋友那裏,聽到了這樣的說法:在某些作品中,你必須耐心多給些時間,讓作者苦心經營的支線匯聚,方能看出其格局與精心。

我覺得任何值得經營的藝術或趣味都是這樣的。在還沒深入其網絡之前就放棄,是無法窺其堂奧的,古樂、Kora琴、Oud 琴,某個作家都是如此。

如果沒有勇敢走進挺進雷區,等待時間倒數,完全引爆,肉身心靈被炸得粉碎的那一個moment,你是享受不到那種震撼與爽度的。(當然,也可能雷完全沒為你爆,害你浪擲了金錢、心神與青春。這是必須冒下的風險。)

對於不聽古典的門外漢,或在你還沒進門之前,Beethoven 與 Schubert 不都一樣?Richter的Schubert 與 Brendel 的不也差不多?Bach、Handel、Telemann 不都是同個父母養的?

極精細的差異,此乃藝術之所在、之必要,也是我們必須不嫌麻煩去接近、與其搏鬥的。

在越來越便利的現在,無論是虛擬的或實體的,萬物都在你的滑鼠指間。唯一逼迫你去主動追尋接近計較的,唯有藝術,以及其相關物--「思考」罷了。

可惜的是,生命情境之限制,我們都只是生而有涯、難免主觀的凡人,我們對不熟悉、也沒時間熟悉的人事物,往往慣性地用情緒去抗拒,因為我們實際上時間、金錢、精神總不夠,也因為這樣直接切割比較「簡單」。

是啊,短短的生命,能踩過幾趟雷區?

此刻,錚鏦的聲網之幕落下之寂靜中,不免感到繁華或「完整」的遙遠與不可期。

( 原作於9月16日,一個聽 Kora 琴的夜晚。)

2010年11月6日 星期六

Bertali 的 Chaconne 一魚三吃

說到夏康舞曲,一般都會想到德奧大師們巴哈d 小調無伴奏小提琴、或是Brahms左手獨奏鋼琴曲及交響曲當中的處理,嚴肅又厚重,哪裡舞得起來。

今天想引介從北義轉戰維也納 Habsburg 宮廷作曲家 Bertali (1605-1669) 的一曲Chaconne,覺得自己再如何口沫橫飛、費盡唇舌,都不如直接端出可聽到的音樂本身(尤其是較罕見的曲目)。我從未直接鑲嵌過 Youtube,只因為之前搞不懂語法。

第一發,連三彈,速度、動態變化、伴奏配器與處理、裝飾音、即興花腔都有極不同味道的差異,就獻給有意瞭解古樂魅力的你/妳吧 !!

有何感想,想罵想讚,留言自便。

1. Pluhar 彈奏theorbo,樂團L'Arpeggiata,Tampieri 小提琴獨奏,暢意煙火現場版。



2. Philippe Pierlot 指揮 Ricercar Consort,獨奏 François Fernandez,慢火加溫發功版。



3. John Holloway 獨奏,basso continuo 「只」採用管風琴與大鍵琴,全面而言較為端正,但請務必聽到最後。

2010年11月3日 星期三

CPE Bach 之「我不是教你詐」

cpereprises


近來聆聽CPE Bach 有兩個心得:一個是,隨著他的總作品全集樂譜的依序問世,加上更熟識其特殊表現風格的錄音逐漸出土,他的多方面向之成就有如一塊不完整版圖,漸漸被新的區塊慢慢填滿還原。另一個是,CPE 念茲在茲的關懷課題,乃是如何能讓「內行看到門道、外行看到熱鬧」,亦即如何滿足Kenner 與Liebhaber (行家與業餘愛好者)兩者之間的共同需求公約數,或是流行與藝術之間的平衡。再偉大的作品,如果只是高高在上的陽春白雪,要如何發揮「引君入室,觀其堂奧」的廣大影響。 再流行的作品,如果未能隱藏一些可持續深入玩味的因子,也會被歷史之流所掩滅。

Spanyi 的CPE 獨奏全集(BIS) 新作 Vol. 21 "Six Sonatas for Keyboard with Varied Reprises" 所聚焦的作品,即是起源於對於Liebhaber 的體貼(從本卷所題獻的柏林宮廷的Amalia 公主,一直到此樂譜的消費群眾)。即便在現在的演奏中,君不見,從巴洛克時期到 Schubert 奏鳴曲,要不要重複,該如何重複,都是一門有爭議的大學問?

回溯到CPE Bach 的十八世紀,奏鳴曲之「重複部」要如何處理,也是演奏者的一個棘手難題。CPE本人的看法,尤其為了不要阻礙半即興的揮灑,不該「為了重複而重複」,但對於當代樂界強調強迫要重複的現象(聆聽在當時通常是稀有、甚至是 one-off 的經驗,沒有錄音讓你一再回味溫習主題或樂段之存在位置),也有理解式的同情。

所以他為了不懂、或尚未精通「reprise 重複中如何表現即興風」這門藝術的業餘愛好者,寫下了這六首奏鳴曲。其中所有原本該是演奏者自己來即興的reprises,都由CPE 幫你寫好「小抄」了,所以作為作曲家或演奏者的你,可以知曉「恰如其分、不喧賓奪主」的裝飾音型與變化該如何掌握。

「我不是教你詐,只是引你入門,提供一些實際訓練與表現想像上的可能」。我彷彿聽到CPE 親切地對著還無法抓到門道的音樂愛好者,如此說道。

Spanyi 沒有選擇同時灌錄方出土的、同一卷曲子之「特別加演場」,即 CPE Bach 日後寫下的更極端extra embellishments 之部份。對於這件事,我深感惋惜,因為這部份可能是他為了Kenner 之進階需求,以及更完整的、草書般的自我實現所作。

不得不提的「離題」,封面中這張唱片中所用的、複製1785年Saxony 樣式之「大clavichord」,一點都不小家子氣或聒耳,纖細又華美極了。

重複中有幽微變化,同中有異亦有意,這是CPE 藝術中之一絕與不變的活水。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