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Sehnsucht 不可即







「Dana Ciocarlie Schumann」的圖片搜尋結果

出身羅馬尼亞、受教於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的鋼琴家 Dana Ciocarlie,2012-2016 年間於法國羅馬尼亞大使館、共15 場的現場音樂會錄音,壯舉收拾全數 Schumann 鋼琴獨奏曲目。

為何 La Dolce Volta 廠牌願意大手筆投資壓寶 Ciocarlie 的這個舒曼大計劃?我想有下列幾個原因:第一,她曾經獲得作曲家出身地 Zwickau 舒曼大賽首獎。第二,她在法國廣播長達14年的節目裏(2001-2015),曾與主持人Jean-Pierre Derrien 討論並分析舒曼大多數作品。第三、「全數現場錄音」的舒曼鋼琴全集,將是前代未聞的一手豪邁好棋。

音樂演繹上如看不到過人的強項,再多的賣點也是無意義的。舒曼狂的我,帶著躍躍的心情,開始探索這套全集,目前僅拆聽了三張。兒時情景、克萊斯勒魂、狂歡節,帕格尼尼練習曲等,各各透出有別於 Kempff 平淡中不平凡的詩意, Horowitz 超人之狂狷重擊, Richter 的焦灼與重度憂鬱, Le Sage 的風輕雲流等,夙昔典範們之外的嶄新光芒。

讓我最驚艷的,跟現場放手一搏的氛圍或有關,是 Ciocarlie 幾乎無拘束框條的即興、自由、流動感。每個音粒彷彿沒有算計,沒想過(但實為藝術隱藏藝術 [art concealing art] 的魔法),即瞬時躍動在幽暗音樂空間中的明麗、聚焦力。有時是舒曼,有時又是非常不熟的、只在此處有的「你是誰哪位」「非定型舒曼」,間歇在不經意的樂句轉折裏(twists and turns)。

這點點滴滴的新鮮意趣,要能不感到其做作刻意,試煉著彈奏者的對舒曼整體作品的宏觀、熱愛、與無數反覆操演。

解說中,Ciocarlie 用了一個德文字 “Sehnsucht“, 來形容 Schumann 音樂,它並非指單純的懷舊,而是「朝向無從接近的世界之渴望」,「無法成為我們想成為的」,「對自我分身的嚮往」。

我深深覺得,她的文字與彈奏,都緊緊掌握住舒曼此一精髓處:obsession=強迫症≠病理神經質,想妄不得,欲罷不能。

2017年11月2日 星期四

光環


續前文。對於優異藝術家的努力與帶來的啟示、力量,我非常尊敬。但我覺得「光環只有藝術家的份」這般偏頗呵護創作者玻璃 ego 的說法,太無限上綱。

獨尊 creators(創造者), 歧視忽視 mediators, mediations,interpreters,curators(中介者、詮釋蘊義者、策展者)的串聯通電闢局,是源自西方思維傳統(尤其宗教與文學藝術)的強勢影響,是對誰都沒好處的一大神迷思。

許多藝術家、作品,沒有音樂論述的支持(小至包括名盤, Best of...如此粗糙的作法),是不會被看見,進入殿堂正史,或不會被擺在那麼耀眼的位置的。

好的樂評或音樂文字,不停留在推薦的層次,而是能革命改變聽的方法(ways of listening)。沒有這些介入,再好的作品,將無法被聽者磁吸、置放到它們的複數美妙點(sweet spots)。

極端點說,藝術家,或音樂文字論述者,都不需要給光環。一生只來一次。你不會(也無需)記得被記得。

實際點滴影響改變別人的心靈、生活,「活在別人裏面」的大小碎片,才是人走過一遭,真實的 legacy。

再論蕭邦



前文最後一段,對蕭邦「作品本身」的相對否定,或許讓某些蕭邦基本教義者覺得刺耳。容我進一步說明:


一、從來就沒有「聆樂者或演奏家應該是服侍特定作曲家之忠實僕人」這回事。每個人只能忠於自己,為自己對藝術的理念、真實感受負責。這種對大師們的「假謙遜、真借光」(self-serving fake humility), 不要也罷。

蕭邦對後世有非常正面破框的影響那一面,但也有負面的遺產,例如浪漫主義神話,音樂家刻板印象,電梯音樂前驅、賣弄風雅(捷運上的蕭邦?)、討好的旋律美聲主義貫穿「悅耳先行」的音樂基本教義等等。

二、「真正遺留下來的不是樂評,而是音樂大師」,是似是而非的詭辯。

反過來看,沒有評論論述,大師們作品們,不見得能夠「以現在的樣貌、光環」,遺留下來。

不只是大師需要借論述之力, 罕見古樂作曲家作品的復興,或如 Handel, CPE Bach 現今地位之扭轉,更是一大部分仰賴著論述(包含美學意念)的闡釋,以及「理論與實踐」之攜手共工。

真正有意識、力道的深邃音樂評論(非指我自己的),具有能拉出批判之距離,且能讓音樂歷史或單獨作品產生新的理解、視野、解釋框架(frames of interpretation),轉移或逆寫典範的巨大力量。

話說,沒有文獻、論述長期累積的推浪搧風點火,光靠「音樂家、音樂、作品本身」,Beethoven, 古樂樣式,Mahler, 莎士比亞固然偉大,會有今日之高度及地位嗎?

三、藝術音樂不是民主政治多數決,或是人氣競賽(popularity contest), 大多數人都愛的共識,不見得(也不需要)就得是你的最愛。

如果你可以任意訕笑 Haydn, Bruckner 沈悶無聊,說你聽不懂、聽不來 Dufay, Monteverdi, Schoenberg, Boulez, Zappa, 你一樣可以對 Chopin, Mozart, Mahler, 幾B幾T之部分或全體作品批判或無感。

Trifonov 的蕭邦召喚



個人非常欣賞的鋼琴家 Daniil Trifonov 回守蕭邦的新作:Chopin Evocations。


雙CD專輯裏最大的亮點(或雷點?),即是鋼琴家/作曲家 Pletnev 在蕭邦兩首協奏曲管弦樂部分所執刀的微整形。

想要對音樂院時期蕭邦的管弦樂法動手腳的嘗試,不在少數。我不是基本教義的純粹主義者(purist),也不會以「長期聽感習慣」來斷定好壞,但聽過諸多改寫版本,還未出現讓我驚艷的好作品。

實際聽過,說不上能取代蕭邦,卻也不至於太過大手勢介入、或體質怪異,阻礙對這兩首曲子的感受。我甚至懷疑,如果不是Pletnev 本人來指揮,使用他近期慣用的「磨平動態、壓抑情感」手法,這個強化管弦樂中的獨奏與分流、與鋼琴聲部應合的改編版,還會再更成功一點。

Trifonov 的獨奏表現,明顯代表了來自另一個新世界的新蕭邦。協奏曲好在其靈氣、瞬息萬變, (新世代少有的)慢板專注度和表現力。然而,在所有向蕭邦致敬的獨奏曲(Schumann, Tchaikovsky, Grieg, Barber, Mompou)他更上一層樓,更顯凌厲逼人的全面掌控。

尤其是蕭邦 op.2 "Là ci darem la mano" 變奏曲,是我聽過前奏最為幻想自發,一氣呵成、「令人聯想到 Liszt 的」超超技演奏。聯想到Liszt,並非意指一種浮誇氣質,我想到的是「Chopin 的脫框狂氣技法如何影響造就了 Liszt」的那個部份。Trifonov 彈17歲的蕭邦,動靜態兼修,銳氣藏不住,毫不內鎖沙龍,或一副纖弱的林黛玉病臆象。光就此曲所透露出的「早完熟之早期風格」完成度,就已經值回片價。

另一個精華所在,是我最喜歡的加泰隆尼亞出身、巴黎音樂院訓練的 Mompou 的《蕭邦主題變奏曲》(主題取自蕭邦前奏曲第七號)。在此,Mompou 的寧靜害羞怪癖雖然小差一皮,我覺得 Trifonov 特別能大顯變奏曲式「72變不離宗」的隨主題冥想而去、而歸零的功力。

其實,所有這些受蕭邦感召的作曲家原石,都是在「流星般獨門、無法傳承」的蕭邦軌道上滑行,若即若離的變奏星群。

在我與蕭邦另個意義上若即若離的這個階段,我認為,蕭邦所影響的浪漫音樂樣式與鋼琴寫作幅度之星群整體,大過蕭邦「作品本身」之魅力。

貝多芬的助聽機器 Gehörmaschine


1820年,貝多芬央請維也納鋼琴技師André Stein ,製作一個巨型助聽器Gehörmaschine, 架設在他在1818年收到的禮物:晚年最鍾愛的倫敦製古鋼琴 Broadwood fortepiano 之上。


此時已經近全聾的貝多芬,與其說是靠著聽覺來創作,不如說是「靠觸覺和身體感受震動」較壯碩的 Broadwood 鋼琴發聲,來完成最受關注的晚期三首鋼琴奏鳴曲 op.109-111。

而圖片中這部像是三分之一的號角的助聽機器,就是能讓他「把頭伸進鋼琴裏面」的奇異裝置,讓聲音與震動,都能夠更集中植入貝多芬有缺陷的「腦耳連動」的肉身之內。

比利時鋼琴家 Tom Beghin 於是深入考據文獻、樂器測試與科學聲學,致力再現這樣子一個複感官經驗,讓我們能「融入、最接近」貝多芬創作最後三首奏鳴曲時的實際生理感受。

我們常把貝多芬最晚期的多方限制,視為一種「只有精神層次、內面的掙扎」(purely spiritual struggle)。Beghin 卻認為,當時貝多芬的靈感 vs. 生理條件、技術聲響 (Broadwood 琴+Gehörmaschine 助聽裝置),未必站在對立面,而是相輔相成的。易言之,樂器、技術與聲響等獨特物理條件,反而成為貝多芬最晚期的養分與助力。

整個op.109-111的音樂學論述、聲學實驗,與麥克風模擬「鋼琴-號角之內聽感」實踐之結果,已經由 Evil Penguin 這個比利時奇異廠牌作唱片發行。

無論你對此等嘗試的看法為何,都強烈建議要看看下列連結裡的幾篇考據詳實論文,以及整個背後故事的記錄片“INSIDE THE HEARING MACHINE”。影片當中對當時維也納鋼琴(Graf, Walter琴) vs. 英國鋼琴的聲響特質,如何改變貝多芬與海頓的鍵盤表現手法及藝術,古鋼琴聲學分析等,皆有深入精闢的剖析。

https://www.insidethehearingmachine.com/documentary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