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湖心


一、Wilhelm Kempff 的藝術,鮮少跟「超技」(virtuosity) 連在一起。上次在老家,隨意拾聽他的郭德堡變奏曲,這個字眼卻直浮上來。

隨然不是Liszt 那種定義觀感的誇展超技,較是一種倫理的態度行止 (virtuous action),Kempff 走的,不是八股傳道的路徑。淡淡地,寡慾地,朝獻藝術,從裝飾葉幾乎落盡、只剩枝幹的 aria 開始,直到歸零的終點。

聽過三次,決定帶回北上。削卻裝飾音形或突峰低谷的強調,75歲的 Kempff,是已抵湖心的孤舟,岸邊風起的群起波濤漣漪,消失於交互共振能量抵消的中點,一葉舟伴著近無動的水無痕。

兩個或三四個 voices,在Kempff的梳理下,個體獨立輕盈但同源。Kempff 不是沒有情緒,他化整為零的單純,像是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學所勾勒的,對各種情緒的適時、洽當的、沒有遲疑的「正反應」。

Kempff 對「作效果」沒有興趣。現代鋼琴巴哈常見的,速度快慢的大換檔,Gould 式斷奏,突起驟落的強弱刺激,這些都與 Kempff 無緣。

之前不喜歡 Kempff 的 Bach,跟此刻迷入的理由,是同一個。緩坡低波動的巴哈。

不同的是,在銅板的另一面,我聽到了「超技」的另一義。

二、跟舊的 Kempff 郭德堡變奏曲一起聽,Aimard 這套新典式平均律第一卷,有一個共通的「低對比」( low contrast ) 特質。所有的動態表現若是總計 100格,Aimard Kempff 都只用了 30 格,都是「平靜低躁」,弱調度的巴哈。 接近此風的鋼琴巴哈,還有年輕一輩的 David Fray, Martin Stadtfeld。

低對比=無情感無谷無峰的沈悶,這是對音樂常有的迷思。High contrast 的刺激感,對於第一時間,一般聽者是具吸引力的。但是,非得都像 Richter 或 Horowitz 的蕭邦敘事曲一號,搞說書的戲劇起伏?幸好,藝術不只是關於蠻力,或雄辯力而已。如搔得到癢處,像是傾聽鳥的低鳴,或鵝毛搔膚,輕輕一聲一拂,在身體或靈魂上壓印出的強度都更強烈。

這兩位鋼琴家 Bach 的相同處,也僅止於低對比、不求強這一點。Aimard 的現代龐畢度玻璃鋼骨,特別強調賦格形式的勻稱、等大等距的音粒,與月光般明晰度。這種珠玉拋光的冷風格,遠隔於 Kempff 的形上求道,淺鍵卻微暖的明確恆唱性。

Aimard 均速離心運動的切斷主義,相對於 Kempff 圓滑奏、多踏板持續音的「連結主義」,幾乎是兩個世界。Aimard 絕對控制(非負面義)的湖心,是無人的鏡面雅景,讓物自映自美。Kempff 卻是用管風琴手半即興的直覺,咬合上Bach 變奏曲式的 eternal return,讓本來同一樹萬靈同宗,從湖心放射出觀照世界的 unity。


三、如果說,我有某種隱藏的音樂美學,其中一個偏原則即是:耐磨的後味。擺脫立即可見可用的刺激、窠臼,令人靜下來領略 micro 層次的「備而不用」( energies held in check)。存力用盡了,碩大的 monstrosity,便會背離本質,吞噬一切。

對「眼前的」視而不見,方能專注於「聽見」後見、第二時間的音樂。音樂作為藝術,應該是對於「明顯可見可感物」之視覺主義的否定,或是對幽微之處之物的追尋。

Listening begins after you stop focusing on the visible world, the obvious。

這同是我之所以深愛 Vedernikov, Boshniakovich 久嚐方見滋味的鋼琴藝術,「未來可續玩吟的後味」讓我悸動。

Igor Levit 的晚期 Beethoven,給了我這樣「能量暗而未發」的深緣好感。可惜他的新作 Bach 組曲,尤其在大調曲子裏,有些去向不明,流於過於鬆散的輕浪漫,失去一種弦張弓緊的暗力。不禁懷念起 Gieseking ,蕭風快意中,仍能維持組曲內各舞曲的獨立基胚形。

當你完全自由放盡,反失去了自在。

(原作於 8月 31日)

8 則留言:

  1. 我先回應一下最後的Igor Levit組曲,為這套曲子說說話。

    有沒可能暫且不要用結構的、一組的、coherence的角度聽,換個微觀的角度,把每個曲子分開來聽,一首首的短曲個別聽?我覺得音色的澄澈和清新的質感--可能正是如你或在我部落格上留言的網友所言的「浪漫」感--頗有可觀之處。

    如果曲子有性別的話,組曲本來就是女的。平均律是男的。

    每首曲子也有一點點各自的味道和情緒,淡淡的小日子格局,也不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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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有所保留的不是 Bach 組曲本身,是詮釋方式。而且也是你說的「每個曲子分開來聽,一首首的短曲聽」微觀問題。

    鋼琴上的陳必先,Gieseking,Schiff,或大鍵琴上的 Staier, Rousset 等 詮釋,都各自精確捕捉到曲曲鮮明的差異, buoyancy 和 joy。

    茲事體不小,攸關 Bach 賦與這六頭金剛的多樣性,如何集大成且內化、對位化此法義來的「舞曲」形式,和出版時的階段性細心,高於法國與英國組曲的定位。種種理應專文回應。

    不過,同意妳說的,Levit 並不差。
    版主回覆:(2014-09-18 00: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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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他比不差可以再多出些。

    我覺得他不是一聽就會覺得驚豔的詮釋方式,顧爾德是。
    至少久聽重複聽之後,他的音色非常耐人尋味,有獨特的氣質。

    聽起來舒服,其餘無所求。

    單純聽個舒服的音樂,有個舒服的幾分鐘,就是赤日炎炎最好的小確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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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找 gieseking, Vedernikov, 陳必先, 甚至 Ashkenazy 來聽聽吧。

    妳會聽到詮釋的深淡潛質變化,或只有舒服或小確幸的彈法,缺了什麼。

    Bach 實驗給這六個小孩不同的氣質調性,同種舞曲在六個孩子裏各自彈性變形、破格。Levit 鬆慢指下的六首組曲,調調相近,各movement 舞曲的節奏拖拍,個性差異模糊。

    我喜歡 Levit 這位鋼琴家的踟踔凝滯中張力,後期 Beethoven 或組曲的 Allemande 或Sarabande 等慢板很適合他,讓人折服。

    但在 Bach 的其它光譜上,我嫌 Levit 暗淡無歡。
    版主回覆:(2014-09-18 22:5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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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Mingus:

    我對Levit的這兩張專輯,也是喜愛Beethoven遠多於Bach。
    Partitas的典範,我早已深深被Lipatti與Vedernikov制約,實在沒辦法。

    Levit版本的貝多芬晚期奏鳴曲,難能可貴的確實不在技巧完整(他的觸鍵很穩,論技巧當然算是完整),而是他試圖說話,讓音樂有演說的味道,讓樂句有「可讀性」。說起來太抽象,但找個譬喻應該容易,就是Levit的風格會讓我想到Serkin指下的貝多芬奏鳴曲。他的闡述功力直追Serkin在貝多芬奏鳴曲的演說展示。

    最近著迷於高解析檔,剛弄來Levit的音樂檔。
    今年聽最多的兩張鋼琴專輯都是Sony,一張是Buniatishivli的Motherland,一張便是Levit的貝多芬。Motherland那張有了CD,現在也想去買24/96的WAV來品嚐一下,Buniatishvili貌美藝高…我喜歡這位正妹!(奇怪的結尾,哈!)

    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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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Vedernikov 的生理印記確實太強,他的說書遍歷,讓每個樂句,樂章之間,緊密地結合成理。

    Levit 的Beethoven 有類似的說書強度,但在Bach組曲,他的魔法消失了大半。或是因為Beethoven的immanent struggle人間性,很適合Levit 的主觀視點操作,但巴哈要求某種「可以同時聽到客觀跟主觀、超越和內面、此處和彼岸」的特質吧?

    以 critical listening 而言,digital files 對我是個難跨越的關卡。我知道聲音一定很棒,但就是無法專注「雲上的一滴」。

    可觸摸把玩紙張硬殼質地的情感,接連到對聲音的孺慕,還是實物最強。

    高析檔案,看未來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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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11月下旬我要去趟日本,會再度前往鎌倉,這次會到寶戒寺裡把「水琴聲」錄下來,那東西裡面有武滿徹,好像也有肯普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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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老友:

    相當相當羨慕!記得分享聲音檔案和遊記。

    在台灣,對聲音敏感的「音響家」,實在太難得了!
    請不斷留下些紀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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