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 Haitink 阿姆斯特丹大會堂馬勒全集,伴著 John Cage 的預設鋼琴錄音(Brilliant Classics) ,在2013年年初一起到來。
許久之前,在Phillip Duo 舊系列上,體驗了Mahler 第九,這個版本初次聽到是在美國,當時被這個「Mahler 的樂團」嚇了一大跳,也打破了對Haitink 的刻板印象。在聽過雙CD第二片的大地之歌之後,對這首難搞的曲子的精彩處理與其浩氣迴盪,讓我嚇了第二跳。
( 大地之歌難在哪裡?一來是曲子的定位:介於交響曲與管弦伴奏歌曲之間,因為它兩者皆是。再來,樂團的角色與基聲,介於歌劇與藝術歌曲之間,因為Mahler 的連篇歌曲是兩者皆非,更不用說是與他其餘藝術歌曲有極大差異的這首「非東方也非西方」的長篇詩歌。最後也是最難的,兩位歌手的氣質與搭配。藝術歌曲的小家私密,或歌劇的浮誇戲劇框架樣式,都不適放在這首曲子中,聲域詩意各異的兩種人聲。
這首曲子許多意義上非 A 非 B 、或是也 A 也 B 的「第三者」位置,真是超難搞。)
所謂的樂評或共識,只是讓你誤認「這想法是我的」的洗腦,最好是從腦子移除乾淨。被別人重複、再回收、五手傳播的「共識」,要用赤裸的耳根去聽,用自己的身體去觸摸。例如,Kubelik 不該被視為清新的波希米亞,他的四號(特別是第二樂章),就帶著強烈反差的魔性,因為他讓清純的更清純,邪惡暴力的更邪惡暴力,兩者在同一個音塊上共存。
前天,重聽1939年 Mengelberg 同樣與大會堂樂團的馬勒第四現場舊錄音,拜調整妥當的micromega mydac 之賜,mono 錄音的舊演奏樣式活了過來。最感驚訝的除了錄音不差之外,還有Mengelberg 的彈性速度唱法,已經到不是樂句上下或段落之間的 macro 作法,而是更micro「小節到小節」的作法。還有,樂器聲部的速度不均等的段差對比。光就這點,這詮釋就是後無來者的一個奇版。你會覺得這版本一定是極度扭曲,對不對?但出奇的是,居然曲子的基本 pace, rhythm 與情感的連續,卻是一體的。
Mengelberg 在指揮慢板時,是如何想著老友Mahler的呢?這是個有情的慢版,讓人想到法國巴洛克時期作曲家念故人的「墓碑」曲體 (tombeau) ,如何以音樂追憶逝水般的舊人。
於是,我訂了 Haitink 這套馬勒。「現在」這個時間點上,成熟的 Chailly 不是個壞指揮,但是他連續破壞了歐洲歷史悠久的兩個大團的氣質,阿姆斯特丹和萊比錫。以馬勒而言,在探求21世紀新的可能之同時,仍有必要回首來時路,端耳傾聽舊歐洲時代的聲音。這也是Kubelik 的巴伐利亞與 Haitink 的阿姆斯特丹,這兩套舊歐團馬勒全集的最珍貴的價值與義意。
Mahler 是在英國美國被發現,被還魂復活的。他在二戰後的盛行,必需由「原真傳統」,以及唱片錄音技術與散播兩大面向來看。50年代之後,靠著立體聲技術與長度增加、發行大增的LP之優勢,Mahler 「正統典範」,幾乎被隔著海峽的大英及美國兩大帝國強權所攻陷宰制。
就英美承繼下來的傳統而言,Walter 與Klemperer,拜著與 Mahler 的私人交情連結,以及美國紐愛和英國愛樂兩大樂團,強佔著「歷史正確」的光環。 這兩位大師,加上之後英國的Barbirolli, 美國的 Bernstein, Mitropoulos 的紐愛等錄音,夾帶著錄音技術優勢與發行管道的強權,幾乎讓人忘記了馬勒德奧的根源,以及樂團聲音生命與演奏樣式之重要。
你可以說,紐約愛樂也是馬勒「指揮過」的樂團,但是他的交響曲聲底素材,卻與歐陸的記憶與血肉感受(包括常引用的軍樂隊、民俗樂隊、posthorn 與民謠動機) 分不開。
( 在 3, 5, 7 號第一樂章裏,馬勒用的 fanfare 動機,是一種問句與質疑的開端,不安的預感。這朵天邊的烏雲,在這些曲中拋擲下灰灰不散的陰影。)
拆開 Haitink 唱片封套後,直接聽第四號,想來個 CSI 對照Mengelberg 的骨架、指紋、掌印。一看目錄之後,又多了喜歡這套唱片的另外一個理由,第三號的最後慢板和第四號全曲在同一張CD上!因為要節省空間,馬勒CD全集,總是七零八落。在妥協當中,三號慢板與四號的接合,對我是高興不過的選擇。方便聽三號如何預視四號,直指九號,也可比較「無心跳」版(3號)與「有心跳」版(4號)的慢板的連結。
順便談一下我初聽這一套Mahler 交響曲的順序:4, 3, 8, 7, 1。暫時無感的2, 5, 6,或是已經熟門熟路的此團第 9 號,可以待天時地利人和,留張雨天支票,擇期再約。
體驗如何呢?就此零零雜雜地傾倒了。整體來說,此團秀麗雅緻當中的大團氣度,異常迷人。此時,樂團的基因之美,比指揮的人為部份,更是聽的重點。光是樂團的體質與官能性,即值回唱片極低的入門票價了。
篇幅的關係,暫時只談第四號。有過之前聽 Fleming/Abbado 版的慘痛經驗,我小心戰兢地等著 Ameling 的出場,有些擔心她是否會落入另個極端:過度藝術歌曲的小家細氣。好在,整體是滿意的,她素淨的音色相當適合這個曲子。她不凸顯有如 Neil Gaiman 書中的魔怪天堂,但是稍微加上聲量與厚度,超過Schubert 的框架來唱,是微調得當的藝術選擇。其他三個樂章,基調雖非像Mengelberg「主觀伸縮鏡頭」的調度,並不會過度乾淨平整 (軟趴呆板的同義詞),帶著一種壯美與生命的韌性。
Haitink 的 Mahler 框架,幾首交響曲交接連聽下來,強調的是交響曲烏賊透明身軀般的肌理、斑點的顯與隱,而非肉身的病懨臭。即便如此,無法抑制阿姆斯特丹團這個有機巨獸,不斷湧出的內在熱力、濃度與厚度的墨汁。
「誰誰的馬勒」,是太為個人主義、約定俗成的說法,也只是故事的一半。有時該徹底用另外個典範思考,「哪一團哪個時代」的馬勒。
我聽過大概一半這個cycle,我想我最喜歡的是七號,雖然技術上來說我聽的七號是Haitink/RCO 1969年的一個現場錄音,但我猜演奏詮釋應該和Philips的錄音類似。
回覆刪除他這個四號我覺得不壞,但是應該可以更好。我對Ameling也有一點點失望,我希望聽到像她唱舒伯特那樣空靈的音色,可惜聽起來有點一般性。
Haitink這個時期的馬勒交響曲,我覺得內在精神像Brahms,外部結構像Mozart。在感情上雖有戲劇性和動態,但有點太壓抑而且清淡健康,感覺不到馬勒的神經質,膽怯懦弱,以及虛張聲勢。而在形式上,Haitink簡直把馬勒當古典時期交響曲來處理,那些應該是舞曲的樂章,尤其是三拍子的,少了活力,也少了些世紀末維也納氛圍吧!
另一個我覺得奇怪的地方是感覺的連貫性。像五號,頭兩樂章極盡精彩,樂團被驅策得淋漓盡致,但奇怪的是到四五樂章氣勢突然就沒了。九號有很好的開頭,非常精彩的二三樂章,但末樂章卻讓我想要求更多一些。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和錄音以及刻片有關,這幾首我聽的幾乎都是LP,我覺得有明顯的動態壓縮。
RCO的可塑性非常高,Kondrashin是和Haitink同一時期和RCO有長久合作的指揮,他帶RCO的聲音性格就和Haitink有相當差別,很可惜的是70年代他們只留下一個馬勒七的現場錄音。
Val 兄:
回覆刪除太有趣了! 我們聽到的 Ameling 「現象」是一致的,想法卻大不同。
你嫌她不夠空靈、希望她往Schubert 傾一些。我卻覺得她不要太Schubert,「不要太空靈純淨」的微調是正確的。
此歌詞中的天堂,一半是聖西西莉亞的仙樂飄飄,一半卻是Schubert 中沒有的殺戮與暴力。如何讓這兩個世界共存,且有共存的格局道理,實在很難。
Ameling 這樣唱,雖不是我的首選(我可能會選RCO自己發行Haitink 新版Schafer ,或是 Boulez 版的Banse),但也不會像一些大牌diva (如Schwarzkopf, Fleming) 直接毀掉這關鍵的結尾。
之前,您在大羅兄那裡談Bill Evans 的bass手LaFaro 的想法,也讓我深切感到,每個人的temperament,影響決定同一現象風格的論斷,沒有絕對。
在爵士鋼琴三重奏裏, Bass 手應不應該個人主義,有強烈存在感?馬四的女高音,應該是何種聲音與詩意格局?這些根基於個人對曲子意象(imaging of music)的假設。
RCO 的 Mahler 第四,我聽過 Chailly 的現場,絕對是個容大氣度的大團。可惜當時的Chailly,採用的是過於美聲纖細的處理,閹掉了此曲情緒的幅度與強度。
最後,馬勒自己對此曲的難處,比喻為一片單色的藍天,相當有趣。也讓我對一般對此曲「單純平易」之看法,不能苟同:
"What I envisioned was immensely difficult to execute. Think of an undifferentiated sky-blue, which is more difficult to achieve than a blue with changing and contrasting hues. That is the basic mood of the whole. Only sometimes it darkens and becomes spookily scary, but it is not the sky itself which changes: it retains that eternal blue. Only to us does it suddenly become grisly, just as one is often seized by panic on a beautiful day in a forest drenched in light.“
我今天一直在想:我對Ameling什麼地方不滿?目前的結論是我覺得她唱得太嚴肅。我剛好有她唱巴哈BWV 202,兩相比較,發現她在這個馬四的唱法和巴哈幾乎一樣。我會希望唱得naive一點,因為這歌詞其實也相當天真而且一廂情願。雖然用男童假音來唱可能太過激進了點,但女高音唱腔如果有點童心,甚至能歡快一點,會比較貼近我的主觀喜好。此外我覺得這首交響曲骨子裡哀傷到不行,第四樂章如果還板著臉說教,這種天堂不去也罷。(看到歌詞”Saint Martha must be the cook”,莫名就想到Martha Stewart的烹飪節目)
回覆刪除看網誌以及參加討論,最有趣的地方就是能看到不同想法觀點,以及新的探索目標。如果所有人的價值觀都一致的話那還看什麼網誌,不如去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算了。
打了一大段,卻不見了。
回覆刪除如果 Val 兄的理想是童心歡愉的,那Nott/Bamberg Symphony版的Mojca Erdmann 可以一試。
她的條件,介於少女與貴婦歐巴桑(可惜大多數版本都是中年以上diva) 之間的年齡與聲音,讓我大有期待。
我是先聽過她的Mostly Mozart 專輯,留下深的印象。之後找她其他錄音,才兀然發現,她有錄下這曲馬勒。
期待越大,失望也大。清澄歸清澄,她並無法唱出歌詞的幅度與兩面性。
這個結尾樂章的核心問題在於:小孩該不該知道(及唱出)他身在天堂中的「意義」?又該以何眼光,如何表達其中的暴力與恐懼?
這該是「成人看小孩(the child in him?) 如何看天堂」?唱的人,是小孩本身,還是一個穿小孩衣服的說書人?
除了上個回應引用的馬勒,他自己關於此曲還有一堆想法,夠多也夠雜。
作者或不該壟斷所有詮釋。但是,一來此曲有精密的起承轉合與其他設計(包括編制配器);二來,詩的內容和音樂一體,背離Schubert 歌詞中的浪漫主義,實在太現代,充滿了酸辣、幽默、矛盾等層面。
讓我無法不將文學和音樂部份同時去想像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