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與馬勒指揮一夜情


我的朋友那天來了個電子郵件,關於馬勒。他的兩個結論:一、單一指揮的馬勒,最好要整套聽;二、買馬勒唱片頗傷荷包。

我大致同意這兩個想法,也連帶觸動了最近對馬勒的一連串感受。對我而言,這兩個結論其實是連在一起的。

你面對唱片行架上一整套馬勒,又要價不斐時,得先看看自己當時的口袋深度。常常在整套帶進門前,你會搞個一夜情,先試個一首,看看是謝謝再聯絡,還是企望何日君再來。

有些指揮,沒有錄製全套,即便你對他表現有多滿意,最多也只有幾次一夜情的份,比如Barbirolli, Kletzki。Bychkov 與柯隆西德廣播演錄俱優的第三號,也就僅此一彈。有些指揮表現不穩定,隨著當天的狀況起伏,單獨憑一兩晚一兩首,你看不出他的big picture、全面性設計 、對馬勒世界勾勒的完整 vision,容易錯殺忠良。比如 Bernstein, Tennstedt。

有些指揮,在你遇見他的時間點上,已經只有包裹表決的選項,像是James Levine。目前他缺二、八號的 RCA 不全集,只有盒裝一套明媒正娶的份。雖然有些樂評媒人們早警告過你,你也老有不安的預感,帶進門,褪下嫁衣掀起了蓋頭,發現他是個胸毛不整、穿著紅內褲的大老粗那一刻,還是不免別頭嘆息。

好吧好吧,Levine 這套事實上沒有那麼糟,只是有些地方太像好萊塢電影配樂,我難掩一種「辜負自己與對方時間青春」的失望。

每個 metaphor 都有它的極限,以及不符合你想比喻的事物之處。但是,與馬勒指揮一夜情這個比喻,用在Abbado 第二次的柏林愛樂第四號唱片身上,卻是再貼切不過了。

向來表現非常穩定、體貼的熟男紳士,今天進了小奢舒適的大飯店,所有的舉止 happenings 都遠超過你事前想像。當你覺得這美妙良宵沒有止境,正要唱起蝴蝶夫人的「美好的一日」之時,突然傳來了一串掩鼻不及的響屁。

我說的,就是最後一個樂章!濃妝豔抹的 Fleming 女高音,開始粗鄙地揉捏所有的樂句。原本置身於超脫天堂,飄飄然的你,一瞬間,被打入了火焰狂囂的地獄!這是「歌劇式的」(operatic) 這個詞定義裏,最糟的一種狀況! (即便此刻,Abbado 與柏林愛樂的伴奏仍是水準之上的。)

這首天堂之歌,經歷了三個樂章的美好,你願意接受那最後反高潮的耳膜虐待嗎?這樣委曲「求全」的妥協,是必要的嗎?

我已經聽了三次了,在讚嘆前三樂章之格局與樂團之秀美後,還是帶著恐懼,不知如何面對即將張牙舞爪而來的最後折磨。是要眼睛一閉忍過去,還是按 stop 鍵,閹掉這首交響曲結構與情緒上關鍵的最後一章?

你呢?

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他人的遺書


無意間,聽到 Beethoven op. 132 弦樂四重奏的慢板〈聖感恩頌〉("Heiliger Dankgesang")。許久沒有親近了,毫無防備地,一時語塞,百感交集。

這樣的音樂,不是遠觀他人之事或情緒的第三人稱敘事,已經變成極端第一人稱觀點的宣洩。

其中告白的種種感情,是我所沒有的,即便有,也是稀薄間歇的。厚重的玻璃,隔著我和熱情。彼端演出的濃烈情緒,渴望著生命,沉默且動容。但不管隔著怎樣的距離壁壘,我無法置身事外。一個他人在傾訴,握著拳,帶著熱淚與微笑的遺書。

我到底是個有情或無情的人?

1802年,28歲時的《聖城遺書》( Heiligenstadt Testament)裏,他說:「我只好像一個被廢黜的人獨自生活。無法與人交際,除非迫不得已。我走近人們,就會湧起一陣燥熱和恐懼,害怕別人發現我的疾痛。」「我聾了,請你們說大聲些」 。這件事,為何 Beethoven 說不出口?尊嚴與自傲,其實就一線之間?

貝多芬的兩聖 (Heilig):文字的聖城遺書,悲觀絕望;op. 132 單純弦樂的聖頌,從大病到復原的衷心感謝。

前者,滿是文字的具體(「看,這是我的原因」他告白著。),甚至官方說法 ( 如何安排後事繼承等 )。

後者「語意」模糊,聖詠前奏的五次無縫重複,Lydian 教會調式的全音主義,讓人不能忽略他音樂背後,感激的強烈熱氣。

健康,可以自由行動做事,可以持續日常的行進與節奏,是最平凡的奇蹟。

在年輕時的遺書,面對持續的、不會變好的疾病被確認之時,許多事的先後順序,便像病毒入侵後細胞分裂運動般,開始重整。"The prospect of a lasting malady" makes you rethink everything.

絕望的貝多芬,知道自己「無法擁有的」,更能擺脫擁有與希望帶來的包袱,任性地面對他還有25年的人生與音樂。

曾迴旋於死地的後生,特別有「意外被恩賜的人生」之珍貴。

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永恆感

「brixi organ concerto f major」的圖片搜尋結果

年輕文青的時期,特別喜歡長的、慢的音樂,Yes 般一曲輕易飆個十幾分鐘的 progressive rock,浪漫主義後的慢板。越長越慢,越覺得是「精神的」,有存在感的。

慢板的魅力在哪裡?對一些人,一些時候,或許是悠閒,放鬆,不花力氣的聽,或是提供一個靜下來的思考空間。

寒冷的夜晚,聽到波希米亞巴洛克作曲家 Brixi 的 F major 管風琴協奏曲慢板,我感到一種時間停滯,失去存在的永恆感。

此般的存在感,在極上的慢板中可聽到。Beethoven 弦樂四重奏op. 132 的遺書,CPE Bach 的鍵盤奏鳴曲多數的「出神」中間樂章,Schumann的 Warum,Muddy Water、Mahalia Jackson 的哼和或氣盡之處。

快急如風火的音樂中,難道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感受嗎?倒也未必。在舞廳中電子樂的隨之起舞的癡狂,Bocherini 的Fandango 裏,Sufi 教派的迴旋樂舞中,非洲 balafon 木琴的來回轉折與通透圓融,印度sarod 琴的急奏中,都可能有「失速 = 慢動作般的永恆」的感覺。

不管是急速、「比慢更慢」、抑或中板 (Django 的 Blues),當永恆感近身的時刻,人與意識、聽者與音樂、不同樂器間、我與他,此與彼的界線消失了。場域中所有的體,同時一體: "being-with"。

你聽到了,也沒聽到。是哪種哪裡誰出的聲音,有關,也無關。在即逝的寶貴瞬間裏,你暫被拋脫出時空,活著,與永恆同在。

(注意到 Django 受傷扭曲的左手尾二指嗎?那本該是上個故事的後續,另個故事的開端.....)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