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9日 星期六

另一個世界


聽了 Albert Roussel (1869-1937) 的管弦樂作品一個多月,得到一個結論:有些作曲家,需要相信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他們的語彙與特殊的美才能被確實「聽得到」。

連六人團(Les Six) 都排不進去的Roussel,被夾殺在三大勢力之下:背對德奧與華格納主義的 Debussy, Ravel 之法國現代印象主義,Stravinsky、Bartok 等人的原始野蠻主義,與抽象的新維也納德奧主義。

這不是既生瑜、何生亮,亦即「誰天生本質比較優秀」的問題。而是「現代法國」與「二十世紀音樂早期」路線的確立,培養出我們聽感的習慣與印記。非此非彼的另外路線,怎麼聽來都有「這不是肯德基」的違和感。習慣成自然的規矩與美感,常會審判、甚至霸凌非我族類的異族人。

在法國二十世紀前半作曲家當中,Roussel 是個來自北邊法蘭德斯(Flanders)的邊緣人。往同代風格一探,可尋及Debussy, Ravel 等人的影響,卻仍保守地寫交響曲,這點和他的敵人D'Indy 或Franck 等學院守舊者又較為接近。

從Satie 與Poulenc 的輕盈幽默視鏡來看,Roussel 顯得厚重又內部多聲。往下發展 ,從他的學生Satie, Martinu, Varèse 的混擇主義,可嗅出好幾條分叉的新古典混上前衛的路徑。踏出法國的全球情境,難被耳朵習慣的十二音列、系列音樂為主流的二十世紀音樂,雖然未得到聽眾普羅的票房支持,卻是名門正宗的「較高藝術」。

總之,Roussel 是「品牌形象定位不佳」的犧牲品。定位,也非單純是作者本人努力與否的問題,主流形式、市場、搖旗擁護者已定之下,形勢比人強。

我自己事實上也不例外。Roussel 怎麼聽來都是溫和改革派。在聽Roussel 芭蕾《蜘蛛的饗宴》時,不時拿 Debussy 的《球戲》(Jeux) 或Ravel 的《達夫尼與克洛伊》聲響與標準,來品頭論足一番。連聽Roussel 交響曲時,也不時拿誰的交響曲來比:聖桑與法朗克比他旋律悠揚,氣氛華美,曲式易懂;Szymanowski, Messiaen 或 Henze 的交響曲,比他更加有破格而出的爽度快感。

但是,慢慢抓住他的味道後,Roussel 這位數學家兼看海的人,其交響曲獨特的不純調性、偷渡異國元素與神秘音色,引人入勝。從他的第一首交響曲《森林之詩》,就可以嗅出他的開放與前瞻性。

所謂的「二軍作曲家」(lesser composers) 到底給我們怎樣的啟示呢?他們總是被認為是在中興大業、改朝換代中間的「革命尚未成功」的轉型次等品。

「如果有另外一個不要那麼擁擠的世界,或是讓我有另一個大腦與另個重置的生命,去容納更多的美,那就好了。」我不禁奢求一個新的、重來的空間,一對新的耳朵。

無法 reset 大腦 、拭去對「大作曲家」記憶的前提下,該如何去聽呢?我還需要更多時間。

目前感覺裏 Roussel 的優異傑作如下:

1. 第三交響曲:這首難得野蠻的法國交響曲為美國指揮 Koussevitzky 委託之作,連Bernstein 都錄過,如果你想要開始聽Roussel 的音樂,這是會讓你驚奇的一首入門曲子。首選是Cluytens的EMI版,RCA 的Janowski/法國廣播交響緊隨在後。

2. 鋼琴協奏曲:同樣收在上圖的這兩張一套的CD裏(全數為法國指揮、法國團),同是G 大調,早Ravel 的協奏曲兩年完成,語言卻比較前衛,Ravel 的動靜分明與浪漫可親全無。我喜歡的是快板中的機器引擎節奏感,反應了鋼鐵的30年代,與 Prokofiev 鋼琴協奏曲同等精神的蠻硬,還有慢板中不討好的抽離、及靜止的情緒。

3.《蜘蛛的饗宴》全曲:對這個法國指揮Deneve 帶皇家蘇格蘭樂團的輕英國口音,不能說完全滿意,卻是可以一窺這首今年正好滿百年(1912) 的早期芭蕾全貌的最容易入手版本。

2012年9月21日 星期五

唱片中的配對藝術


唱片中不同曲目的搭配,是一門玄妙的學問,甚至比雜誌的文章先後或廣告左右頁排序,比海鮮是否要搭白酒之抉擇更為重要。

到底要取鴛鴦鍋的反差感,親子丼的基因和諧感,還是「外不應裏合」的出奇致勝,考驗唱片製作者的功力問題,也是聆樂者的修業課題。

以兩組曲目,不同作曲家所搭成的「1+1」為主題來談。黑膠唱片長度約一小時上下,CD 可達 80 分鐘,一張唱片不可能讓貝九配上馬勒九。長度上能夠獨撐全場的,便不需也無法一山二虎,這是先決的先天條件。

先來回顧上世紀古典唱片中,榮登芭辣「鐵兩角」組合排行榜前幾名:

1. Schumann 與 Grieg 的鋼琴協奏曲:叫他第一名,同流著 a 小調的血液,秤不離錘,永結同心的春嬌與志明。

2. Debussy 與 Ravel 的弦樂四重奏:拜CD與黑膠長度差別之賜,最近趨勢是搞小三,加上一首湊起來長度不會破表的短曲Dutilleux ‘Ainsi la nuit',例如 EMI 的Belcea、Channel 廠的The Orpheus、HM 廠的Arcanto 這三團四重奏。

3. Tchaikovsky 與 Mendelssohn 小提琴協奏曲:曲目搭配的排行中,難得國度與曲子調性不同的「遠距離戀愛」。

4. Prokofiev 與 Shostakovitch 大提琴奏鳴曲:前者光明磊落的C大調,後者陰酸鬱結、安魂曲般的d 小調。反差是夠大,配來是否琴瑟和鳴,就見人見智了。我自己是覺得,以曲風而言,這兩位同鄉一直是「距離最近的陌生人」。

大家應該發現到了,作曲家只有單獨一首的孤男寡女,最適合配對。兩個恰恰好的蕭邦兩首剛協,Prokofiev, Shostakovitch 的兩首小協,兄弟老大老二基因相同,排排坐在一起的機會自然居多。

無論是就藝術或商業而言,新時代的先兆,便是挑戰過去的配對邏輯。目前想到,深覺最有創意,也make sense 的幾個唱片絕配:

1. Brahms 與 Berg Violin concerto (Capuçon, Virgin 廠):許多研究與評論提到Brahms 與新維也納樂派的血緣,為何之前沒人把這兩首深情濫情協奏曲喬在一起過?

2. Bach 與 Boulez 的鍵盤曲(David Fray, Virgin 廠):兩位「音樂之父」的數學方程式比較作。

3. Mozart 24 號& Schoenberg op. 42 兩首鋼琴協奏曲:黑膠史的奇蹟,"Mr. Gould"(要用Agent Smith 的嘴臉口氣來發音)的傑作!我十分好奇,黑膠時期的愛樂者第一次看到這個組合時,第一個當下反應。據顧先生自己的解釋,前者後者分別佔據「走入」和「走出」浪漫化的 grand piano concerto 曲式的關鍵歷史位置。

你覺得光聽到就快吐的唱片芭辣情侶 ( coupling cliché) 是哪幾對呢?新奇卻太過無厘頭的怨偶是?

怪得有理的(不管有人嘗試過與否),又是哪些?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新與舊


近來,古樂與法國音樂演繹的兩支興趣合流了,今晚在聽 Casadesus家族的Bach 雙協奏曲時,疑惑頓生。

Gaby 與 Robert Casadesus 的演奏非常異端,尤其 BWV 1060 的慢板,離熟悉的古樂樣式好遠,卻非大玩彈性速度及戲劇對比的浪漫化鋼琴。那「無色無味」的觸鍵,淡白的音色,節拍器般的節尺,雙鍵合一如一人,好像是來自外星的 Bach。只有樂章結尾的漸緩,嗅出舊時代的氣味。

大多數的聽者,會嫌它是過於規律的散步,過度貼近數學的巴哈。

在每個詮釋都需有大膽創意與個人的聲音這件事上,這個版本是帶有「古樂精神」的。不過在反叛精神化(Edwin Fischer),或浪漫化(Gould, Richter 或 Gavrilov) 的詮釋同時,它也順道迴旋踢了「古樂詮釋同質化」一腳。

再怎麼驚人革命的創意,再怎麼美麗動人的藝術或手法,如果只是重複泡製,只會淪入一種 cliche 的死水輪迴。

換句話說,最頂尖的藝術家,一定要脫離前人與自己種下的安全大樹蔭,持續歸零,面對前面的荒漠。

Glenn Gould 的 Mozart sonatas,被許多樂評和愛樂者覺得,他一定與莫札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卻越來越能享受 Gould 背後的思考,也更加確認:風格,必須完整地思索建立,徹底地執行,即便會招惹惡名。一生只來一回,機會靈感更是稍縱即逝,是吧?

不過,在「前古樂」樣式莊園裏,Casadesus 的 Bach on piano 是極少數一株獨特的存在。在巴洛克音樂,其他的有說服力的舊唱片(不限定於法派) 或仍藏諸不可見的深海,唯有放開心胸,持續追尋。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