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聽過Schumann 《兒時情景》,而且已經有好幾個版,更不要說其中的夢幻芭樂曲了。那聽過 Op. 68 的《給青少年的鋼琴曲集》(Album für die Jugend) ? 好,請再往前一步,那麼 Op. 118 的《青少年的三首奏鳴曲》(Drei Clavier-Sonaten für die Jugend) 呢?
前者這組名曲,是Schumann 回想與幼童一起相處的經驗 ("WHEN I was a child" 或 "When I was around children" ),以成人俯瞰小孩的經驗世界,並題獻給Clara。後者的視野則是變成「假如我Schumann是個小孩」出發("IF I were a child"),曲子全是「適合」青少年彈奏的曲集,只是,其幻想性與巧思絲毫不減,《青少年的鋼琴曲集》中的〈最初的失落〉、〈可憐的孤兒〉、〈追憶〉、〈迷孃〉等曲子,都屬於不過度童稚化、「不裝可愛」、並且可為青少年所感受的完整情景。
要瞭解後兩組曲子,我們至少必須還原歷史的三個層面:第一,家居音樂 (Hausmusik)在德國浪漫主義十九世紀中葉的興起,這是沒有家庭或是家族觀念的 Chopin, Liszt, Brahms 所無法瞭解或佔據的世界,因此在日後,「家用的」音樂以及「沙龍用」音樂(包括某些Mendelssohn作品),同樣被發放到德奧或浪漫派的邊疆。
後世音樂史對浪漫主義,只取個人主義意識或黑格爾式「絕對精神的」一個剖面,多數人看到的 Schumann,多是精神分裂與夢幻、詩歌文學、抑或「天才=瘋狂」以及與Clara 男女之情的私我層面,其實Schumann 在「家領域」之上,算是個新好老爸,對子女的音樂藝術教育與人格培育相當注重,不但為小孩寫了大量的曲子( 很像J. S. Bach 老爹?),立了許多與音樂與生活相關的家訓,在家庭日記裡更綿密地記載了自己小孩的各式活動,這點讓為父的我小小地汗顏。
第二,Schumann 本人對於幼童青少年世界在幻想經驗的啟發與實務訓練上的傾心,所以他還寫了小孩的舞會四手聯彈,青少年的歌曲集、與童話故事(Marchen) 等系列作品,這可說是Schumann 除了大塊文章 (交響曲、弦樂四重奏以及藝術歌曲) 之外的 「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第三,也是個人覺得最為特別的是:以奏鳴曲曲式的流變來講,Schumann 與Beethoven 各有不同的取景與野心。Beethoven 的奏鳴曲,越走越深邃偏門,成為即興的嬉戲,形式的破格(可見於最後三首奏鳴曲),淪到Brahms 的時候已經是溢出框架、又血流成河的智性與凝重浪漫;Schumann 針對於Chopin 二號奏鳴曲所說的「隨便將四個野小孩綁成一曲」的評語,其實很適用在自己的 f minor 與其他較「嚴肅」的奏鳴曲 (g minor) 之上。但是,以《青少年的三首奏鳴曲》來看,又可以看到另一個面向:Schumann 如何讓「技巧與語彙上的限制」成為一種minimalist 的、超出文類格局的(給小孩的) 濃縮與精練。Beethoven 的奏鳴曲走到Brahms 或是Liszt,成為一種「濃烈與偏鋒」的繼承,走到Schumann 卻是本來無一物的「反璞歸真」。
我必須承認,這三首獻給三個女兒Marie, Elise, Julie的連篇奏鳴曲(除了Debussy 的Children's Corner 之外的少數例子?西方作曲家難道只有「自我」實現的層面?) 的微型奏鳴曲的素材,對於習於大魚大肉、血肉鑄長城的奏鳴曲的多數樂友們,實在過於「簡易平凡」。考量其武器、彈藥工具的高度侷限,我卻深深感到曲子意境的「滿漲」,與小孩世界美作為美學經驗可能的極限化。Schumann 把材料與技法縮剪到初學者與甫進階者的難度,相對於Beethoven 的「大、滿、與劇烈」,所雕出的是幼而不稚,小小世界中的微型宇宙(例如布偶的搖籃曲、黃昏之歌、「雄辯的」行板等)。
很可惜,《青少年的鋼琴曲集》或是《青少年的三首奏鳴曲》的版本都過少。我自己只有Demus 的大全集的錄音(Membran,超廉價盤,13CDs),前者也才多了個 Norman Shetler 在Dresden 的錄音(Berlin Classics)。非常實際的,絕大多數的人對於Schumann 此類作品的印象,多半停留在「教學實用性」或是「不成氣候之小小品」等意念上,也沒有大師願意對此類「非給音樂會用的」作品認真地看待。
我不想誇大這些曲子的「境界」,而是不帶偏見地、安居於其中的小插畫、小場景。在其中,我彷彿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小孩,散步、騎木馬、採葡萄、以及生命最初始小小的失落(op.68) ?
Schumann 曾對小孩說:「如果你在鋼琴上織作些小旋律,那很棒。但如果這些旋律並不是從鋼琴上來,而是自發地湧向你(come to you on their own),那你要感到更加歡喜,因為你已經開始發展出對音樂的內在感受 (inner feeling for music)。」
外放地、戲劇化、怪誕地衝破形式,是一種路徑。內在感受與形式的比翼雙飛,卻是Schumann 不管在大作還是小品上,對形式的問題,最簡單、直接、透明而靈敏的回應。
Schumann 在其音樂上與音樂哲學上所教我的,就是逼我思考「音樂為何物」、「音樂為誰」。除了轉換視角之外、縱身那個獨特世界(無論它是小或怪)與其內在法則之外,別無他法「感(童)同身受」。
信或不信,進入與否,to leap or not to leap,成為最根本的課題。從Schumann 感受而來的這個結論,或許不僅僅適用於Schumann。
這篇文章相當精彩動人!
回覆刪除一靈兄算是這網誌的老朋友了。
回覆刪除最近較少看你寫音樂的東西,滿可惜的。你的音樂想法總是架構鑲嵌在動人的故事裡,請繼續耕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