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剛知道這套 Melodyia 的發行時,第一個念頭是,又來一套 Richter? 緊接著是,「又是」Schubert ?
我對於 Richter 和 Schubert,有一種愛恨的情結。情緒對的時候聽,彷彿置身天堂;情緒堵住的時候聽,「退屈」(無聊) 地發慌,或是對其「猶豫反復之重量」逃之唯恐不及。
你跟 Richter 的距離,說明了你自己的基調。以他為點,比尺丈量的細調後,「你」就被精確地定位出來。每個愛鋼琴音樂的人,經歷過的Richter 種種,或深長或淺掠,都有故事可講。
感謝友人 C 君的信心喊話,說這套唱片很棒,他定有他的理由。前陣子,在猶豫新的 Barenboim、或舊的 Richter 這兩套 Schubert 選項之際,硬是在 Richter 這一側天平多了些重量。
雖然,這決定不是不帶害怕的。與其說怕他太糟,太沒離開自己為 Richter 劃下的圓周範圍,不如說是害怕他演奏得太好太滿,在日常來去的情緒壓力下,反沒法 handle 親近的「消沉音樂」或 「對世界的疲態」(world-weariness)。
我之於 Richter 的一大問題在於,Richter 讓我「精神狀況下沉」,即便是他的 Bach 或 Haydn。
前陣子反覆聽 Richter 兩次平均律,是在李式佈道之外, emptying my heart out 的一種失心經驗 (正反義皆有)。
(二) 這套 Richter Plays Schubert,是之前沒發行過的現場錄音,紀錄了 Richter 一個階段,忘技,沈靜、少焦慮,即興與沉思兩立的畫期之作。它翻新了我對 Richter/Schubert 這個界境的瞭解和感受,是這主題的一個離心變奏。
最驚奇的是,即使在當中最黑暗的時刻,它不再讓我感覺「失心下沉」了。
今天只談當中一首,我現在最鍾愛的 Schubert 鋼琴奏鳴曲。
G major D.894,霸佔我心裏重要位置的一個調性,Mozart 和 Schubert 的作品裏,特是如此。淺陰影側面底面,瞥得的仰望與陽光,拋出紫色的暗豔。
Mozart K. 387 四重奏,K. 216 小提琴協奏曲,K. 453 鋼琴協奏曲, K. 378 小提琴奏鳴曲。Schubert 的 D. 894 鋼琴奏鳴曲, 弦樂四重奏最後一闕 D. 887。這些都是想有幸福感時,或想避開Mozart 的 g minor, e minor、或 Schubert 的 a minor, c minor 暗黑世界時,想要親近的曲子。
這次 1978 年 Richter 的 Schubert G major D. 894,跟之前聽過的 Richter/Schubert 不一樣,是個改變生命看法的一個關鍵演繹。極度削切「強奏這回事」的演奏,只留有突來無情的、類似命運的幾次重敲擊。
在第一樂章開頭的弱奏的多層次表現,如被幻覺吸入,失去時間感,典型 Richter 慢卻不覺慢的手法。很容易被視為是「壓抑的」彈法。但在我看來,是輕顫的脈動,其中沒有自我壓抑或憂鬱,呵來呼去,是少流動、微範圍內流逸的一口氣。
未覺,漫步,踱步,被驚嚇,繼續思索,踱步,日常來的喜悅,震撼,握拳迎對,未決。
Schubert 頭重腳輕,第一樂章之後的「反高潮」「比例不均」奏鳴曲寫法,即便 Richter 都無法輕易解決。不,應該說,特別在 Richter 精彩雕楔的第一樂章大主菜上完後,像是遠行橫越了 G major 遠近調性的景緻後( 多巧妙的 b minor 與 B major 切置!),後面樂章相較下,份量與完成度散失,沒留太多驚喜。
第二樂章,是Schubert 長途旅程後小歇舒緩的作法。小步舞曲 trio 裏,Richter 的弱音耳語有可聽之處,也標記回歸第一樂章那個「無時間」的氣氛(第一樂章中的 b minor 的殘憶),卻僅是個短暫的瞬間。最後樂章,Schubert 典型單音反覆迴旋的小碎步舞曲,或不歇輕快馬車內的癲坡與喜悅,讓人想到 C major Quintet 的最後樂章的情律。
後半部可觀的,唯是 Richter 如何在後面的樂章之釋放感之外,所有樂章之間給予一個間歇的脈動,持續的低調輕顫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