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 星期二

差異

(一)剛知道這套 Melodyia 的發行時,第一個念頭是,又來一套 Richter? 緊接著是,「又是」Schubert ?

我對於 Richter 和 Schubert,有一種愛恨的情結。情緒對的時候聽,彷彿置身天堂;情緒堵住的時候聽,「退屈」(無聊) 地發慌,或是對其「猶豫反復之重量」逃之唯恐不及。

你跟 Richter 的距離,說明了你自己的基調。以他為點,比尺丈量的細調後,「你」就被精確地定位出來。每個愛鋼琴音樂的人,經歷過的Richter 種種,或深長或淺掠,都有故事可講。

感謝友人 C 君的信心喊話,說這套唱片很棒,他定有他的理由。前陣子,在猶豫新的 Barenboim、或舊的 Richter 這兩套 Schubert 選項之際,硬是在 Richter 這一側天平多了些重量。

雖然,這決定不是不帶害怕的。與其說怕他太糟,太沒離開自己為 Richter 劃下的圓周範圍,不如說是害怕他演奏得太好太滿,在日常來去的情緒壓力下,反沒法 handle 親近的「消沉音樂」或 「對世界的疲態」(world-weariness)。

我之於 Richter 的一大問題在於,Richter 讓我「精神狀況下沉」,即便是他的 Bach 或 Haydn。

前陣子反覆聽 Richter 兩次平均律,是在李式佈道之外, emptying my heart out 的一種失心經驗 (正反義皆有)。

(二) 這套 Richter Plays Schubert,是之前沒發行過的現場錄音,紀錄了 Richter 一個階段,忘技,沈靜、少焦慮,即興與沉思兩立的畫期之作。它翻新了我對 Richter/Schubert 這個界境的瞭解和感受,是這主題的一個離心變奏。

最驚奇的是,即使在當中最黑暗的時刻,它不再讓我感覺「失心下沉」了。

今天只談當中一首,我現在最鍾愛的 Schubert 鋼琴奏鳴曲。

G major D.894,霸佔我心裏重要位置的一個調性,Mozart 和 Schubert 的作品裏,特是如此。淺陰影側面底面,瞥得的仰望與陽光,拋出紫色的暗豔。

Mozart K. 387 四重奏,K. 216 小提琴協奏曲,K. 453 鋼琴協奏曲, K. 378 小提琴奏鳴曲。Schubert 的 D. 894 鋼琴奏鳴曲, 弦樂四重奏最後一闕 D. 887。這些都是想有幸福感時,或想避開Mozart 的 g minor, e minor、或 Schubert 的 a minor, c minor 暗黑世界時,想要親近的曲子。

這次 1978 年 Richter 的 Schubert G major D. 894,跟之前聽過的 Richter/Schubert 不一樣,是個改變生命看法的一個關鍵演繹。極度削切「強奏這回事」的演奏,只留有突來無情的、類似命運的幾次重敲擊。

在第一樂章開頭的弱奏的多層次表現,如被幻覺吸入,失去時間感,典型 Richter 慢卻不覺慢的手法。很容易被視為是「壓抑的」彈法。但在我看來,是輕顫的脈動,其中沒有自我壓抑或憂鬱,呵來呼去,是少流動、微範圍內流逸的一口氣。

未覺,漫步,踱步,被驚嚇,繼續思索,踱步,日常來的喜悅,震撼,握拳迎對,未決。

Schubert 頭重腳輕,第一樂章之後的「反高潮」「比例不均」奏鳴曲寫法,即便 Richter 都無法輕易解決。不,應該說,特別在 Richter 精彩雕楔的第一樂章大主菜上完後,像是遠行橫越了 G major 遠近調性的景緻後( 多巧妙的 b minor 與 B major 切置!),後面樂章相較下,份量與完成度散失,沒留太多驚喜。

第二樂章,是Schubert 長途旅程後小歇舒緩的作法。小步舞曲 trio 裏,Richter 的弱音耳語有可聽之處,也標記回歸第一樂章那個「無時間」的氣氛(第一樂章中的 b minor 的殘憶),卻僅是個短暫的瞬間。最後樂章,Schubert 典型單音反覆迴旋的小碎步舞曲,或不歇輕快馬車內的癲坡與喜悅,讓人想到 C major Quintet 的最後樂章的情律。

後半部可觀的,唯是 Richter 如何在後面的樂章之釋放感之外,所有樂章之間給予一個間歇的脈動,持續的低調輕顫音色。

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湖心


一、Wilhelm Kempff 的藝術,鮮少跟「超技」(virtuosity) 連在一起。上次在老家,隨意拾聽他的郭德堡變奏曲,這個字眼卻直浮上來。

隨然不是Liszt 那種定義觀感的誇展超技,較是一種倫理的態度行止 (virtuous action),Kempff 走的,不是八股傳道的路徑。淡淡地,寡慾地,朝獻藝術,從裝飾葉幾乎落盡、只剩枝幹的 aria 開始,直到歸零的終點。

聽過三次,決定帶回北上。削卻裝飾音形或突峰低谷的強調,75歲的 Kempff,是已抵湖心的孤舟,岸邊風起的群起波濤漣漪,消失於交互共振能量抵消的中點,一葉舟伴著近無動的水無痕。

兩個或三四個 voices,在Kempff的梳理下,個體獨立輕盈但同源。Kempff 不是沒有情緒,他化整為零的單純,像是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學所勾勒的,對各種情緒的適時、洽當的、沒有遲疑的「正反應」。

Kempff 對「作效果」沒有興趣。現代鋼琴巴哈常見的,速度快慢的大換檔,Gould 式斷奏,突起驟落的強弱刺激,這些都與 Kempff 無緣。

之前不喜歡 Kempff 的 Bach,跟此刻迷入的理由,是同一個。緩坡低波動的巴哈。

不同的是,在銅板的另一面,我聽到了「超技」的另一義。

二、跟舊的 Kempff 郭德堡變奏曲一起聽,Aimard 這套新典式平均律第一卷,有一個共通的「低對比」( low contrast ) 特質。所有的動態表現若是總計 100格,Aimard Kempff 都只用了 30 格,都是「平靜低躁」,弱調度的巴哈。 接近此風的鋼琴巴哈,還有年輕一輩的 David Fray, Martin Stadtfeld。

低對比=無情感無谷無峰的沈悶,這是對音樂常有的迷思。High contrast 的刺激感,對於第一時間,一般聽者是具吸引力的。但是,非得都像 Richter 或 Horowitz 的蕭邦敘事曲一號,搞說書的戲劇起伏?幸好,藝術不只是關於蠻力,或雄辯力而已。如搔得到癢處,像是傾聽鳥的低鳴,或鵝毛搔膚,輕輕一聲一拂,在身體或靈魂上壓印出的強度都更強烈。

這兩位鋼琴家 Bach 的相同處,也僅止於低對比、不求強這一點。Aimard 的現代龐畢度玻璃鋼骨,特別強調賦格形式的勻稱、等大等距的音粒,與月光般明晰度。這種珠玉拋光的冷風格,遠隔於 Kempff 的形上求道,淺鍵卻微暖的明確恆唱性。

Aimard 均速離心運動的切斷主義,相對於 Kempff 圓滑奏、多踏板持續音的「連結主義」,幾乎是兩個世界。Aimard 絕對控制(非負面義)的湖心,是無人的鏡面雅景,讓物自映自美。Kempff 卻是用管風琴手半即興的直覺,咬合上Bach 變奏曲式的 eternal return,讓本來同一樹萬靈同宗,從湖心放射出觀照世界的 unity。


三、如果說,我有某種隱藏的音樂美學,其中一個偏原則即是:耐磨的後味。擺脫立即可見可用的刺激、窠臼,令人靜下來領略 micro 層次的「備而不用」( energies held in check)。存力用盡了,碩大的 monstrosity,便會背離本質,吞噬一切。

對「眼前的」視而不見,方能專注於「聽見」後見、第二時間的音樂。音樂作為藝術,應該是對於「明顯可見可感物」之視覺主義的否定,或是對幽微之處之物的追尋。

Listening begins after you stop focusing on the visible world, the obvious。

這同是我之所以深愛 Vedernikov, Boshniakovich 久嚐方見滋味的鋼琴藝術,「未來可續玩吟的後味」讓我悸動。

Igor Levit 的晚期 Beethoven,給了我這樣「能量暗而未發」的深緣好感。可惜他的新作 Bach 組曲,尤其在大調曲子裏,有些去向不明,流於過於鬆散的輕浪漫,失去一種弦張弓緊的暗力。不禁懷念起 Gieseking ,蕭風快意中,仍能維持組曲內各舞曲的獨立基胚形。

當你完全自由放盡,反失去了自在。

(原作於 8月 31日)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