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倒立的人


今夏的重點戲,是巴西側的本土早期 Bossa Nova (Carlos Lyra, Luiz Bonfa, Nara Leao 等),Richter 兩次的平均律,還有被封鎖在俄國的鋼琴家 Anatoly Vedernikov。

之前,已收了不少日本 Denon 發行的 Vedernikov CD。網誌之前曾經提過,比起 Richter、甚至晚期 Arrau 更慢,古寺晨鐘般的德布西「月光」。

褥熱的仲夏,跟妻等文件的時候,電車上,睡前,手上一支鉛筆,劃線箭頭像花火,斷續讀刻著青柳泉子所著,有如推理小說般的《鋼琴家看見的鋼琴家:名演奏家的秘密》,是片段之總和的大享受。先挑著看行內鋼琴家/音樂系教授的視角裏,三位名符其實的大師 Richter, Michelangeli, Francois的長章節,能夠散發出哪樣陽光下新曬果物的色彩。

青柳引用 Monsaingeon 書中引用 Richter 談論 Vedernikov 這位故友的 Debussy 練習曲錄音說的:「這樣的唱片,無法得到其真正價值應得對等的名聲,讓我心痛」。就 Richter 這句話,將好奇的我帶回了 Vedernikov 的世界,以另外角度來聽:Richter 聽到了什麼好?Vederkinov 的藝術,該得到怎樣的名聲?

青柳她多線不綁在單一解謎結尾的推理戲,引發了我的推理欲,不是在主角 Richter,而落在 Vedernikov 這一條、一句籠統的話扯出的新細線。

入手了三張新的 Vedernikov,一張 Scriabin 前奏曲和 Stravinsky 的 Petroushka 組曲,一張 Chopin recital,還有1959年跟 Richter 合奏的 Bach C major 雙鍵盤協奏曲。Bach 的慢板,果然跟 Vedernikov 夫人Olga 所說的一樣,很難分別誰彈的是哪一部。

年輕時的 Vedernikov 跟 Richter,或許因為兩人搭檔 duo 演出的默契,的確有些共通的特質:黑白灰少色,精神的溫度、聚焦的凝視,孤獨的氣質。但是兩人往後的發展,在很根本的美學姿態:floating but rigid architecture (浮動但牢固的建築) vs. brooding greyish manic depression (灰暗、想過多的燥鬱),卻是截然不同的境象。Richter 憂鬱、內省,其實是入世人生的勝組天之驕子;Vedernikov 長氣、量大、大骨架,卻是囚禁在鐵幕的雄獅。Vedernikov 的「孤獨」,不像 Richter 只來自自己的,而是內外兼有的,但他的琴音中,卻沒有 Richter 經常露出的燥鬱愁悶。

在 Youtube 上,看到極難得的、也可能是唯一的 Vedernikov 紀錄片。居然,唉應該是說果然,是日本人拍攝的,標題為《あるロシア人ピアニストを巡る対話ーAnatoly Vedernikov》。其實,說 Vedernikov 是日本人所發掘出來的,一點也不為過。Vedernikov 15歲時曾短居過日本近一年,難得 1993 年預定來日演奏之前殞逝,這樣「殘念」的緣份,反倒給了日本樂迷一種 wabi 的傳奇氛圍。Vedernikov 死後一年的1994年開始,大量來自莫斯科廣播局或 Melodya 廠音源的唱片在日本陸續出土,得到樂評一面倒的讚譽。

影片拍攝是在鋼琴家死後。訪談中,夫人亮出的一張正在練習瑜伽 (每天30分鐘),倒立式的 Vedernikov 照片。她邊笑著說:「也有人,是倒著看的 (這張照片)」。我心頭一揪,恍然大悟。

頓時,「倒立的人」,眼前浮起的這個意象,在心中疊合他鋼琴藝術的膠片,比起任何形容詞,都更能捕捉 Vedernikov 的人生與藝術觀點。Vedernikov 17歲時,父親被懷疑是間諜,直接槍決處死,母親也被關進強制收容所。因為這樣的黑底,他長期被蘇俄當局「倒吊」軟禁在境內,沒能像同屬Neuhaus 師門的 Gilels, Richter 等人,能在西方發熱發紫。 1980年代才被准去東德,波蘭等地限量公演。友人們為他不能出國演奏忿忿不平時,他說: 「我自己有留下唱片」。

The Hanged man,在西方隱喻中,是個自作自事的人,也提示新的觀看世界的法門。天神 Odin 將自己吊掛樹上九天,完全是自求自因的。一般孤絕形象的 Richter,音樂會與錄音數量驚人,始終在「外在世間和自己間」溝通,出奇地入世主義的。欠乏群眾的 Vedernikov,只需(也只能)對自己交待。

他的慢與懸置,不是遲疑、怠惰或失敗主義,亦沒有 Arrau 的哲思千斤重,而是等待中伺機閃動彈跳的燭光生機,這像 Tarkovsky 電影似慢非慢的雕築感,聽他的Debussy 前奏曲第一卷之浮沉調度,再者 Beethoven的《月光》或30號奏鳴曲裏,超長弧線的慢板便知。

(然而,他不單求慢一招。決壯不浮誇的超技,與細節操作的美感,是共同鼎力創造出他藝術魔力之另兩個支點。我推薦 Youtube 上的 Bach Partita 第二號,更短的 Chopin Ballade 第一號,更更短的 Prokofiev Legende,op.12 no.6。)

時間與機會不在他手上,反轉為一種自由。「我可以慢慢跟時間和世界磨耗。我在等,也沒什麼好等的。」他的琴音常這麼訴說。

化負面的「倒」為「立」,成為一種綿推、無絕期的力,「不進則退」。這是 Vedernikov 的獨門功夫,再也沒有傳人。


2 則留言:

  1. Mingus一文,真是深絕!
    枉我多年聆聽Vedernikov了,哈哈哈……
    又打開對他新的想像境界,真是感動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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