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
明心志
人的個性與音樂分開看。Beethoven 的音樂,聽了想對他人好、寬大。Mozart 的音樂,令人珍貴自己、對自己好。Schumann的音樂,讓人對自己或別人都激動到無法專注,不是惡視「人」,只是容易失去興趣與耐心。
最近Beethoven的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像是魔音纏腦數日。這種病,只能用更多重複來洗掉重複。反覆聽了好幾個版,從 Backhaus、Brendel I (Vox) 、Brendel II(Phillips, analogue)。一路下來最有感覺的,是年輕首錄的 Brendel,他中後期的圓融或深雕,對此聽者來說,在在比不過年輕時,策馬入林,無地圖摸路的上下起伏和新鮮感。
當熟悉變成慣性、cliche 時,可有可無,對人對己都難耐。這一點,在Gould 不全的Beethoven 奏鳴曲錄音中,絲毫無「厭倦無生趣」的感覺。即便顧先生多麼不屑某些曲子(如熱情,或後期作),即便「不敬」,他還是忠實於自己意志,或垂直和聲、或橫越、或斜逐新線,讓 Beethoven 長出新的、漂亮詭奇的衣皮。
回顧中,最讓我無防備地驚喜的,卻是重新感受了Yves Nat 的全套 mono Beethoven 奏鳴曲。前一次 Nat 聽法,是從頭聽過的正攻法。這次,我先是聽悲愴,再來後期五首、最後是中期op. 31三首。這套奏鳴曲裏,尤其對於老樂迷而言,最具挑戰的,是其中最熟的標題曲,加上Hammerclavier 與最後三首。如何在過度熟悉的風景裏,拉出一條或多條新虛線的感動,最考驗音樂家「彌新」的功力。
作為法國鋼琴家的第一套全集裏的 Nat,比起一些德國鋼琴家,硬是更剛直有力大膽,也不怕粗爆強勁的音,有著不可測的即興率性。Kempff 或是 Backhaus,或是錄時已晚,或是生性淡泊,不讓欲望侵佔理性水晶的完型透明,仙化綿骨之外,總是少了些古怪感。古怪行險,對框架的磨索試探,是 Beethoven 的詮釋中,需要感受得到的。整髮更衣、平滑表面的 Beethoven,則俗不可耐,電梯音樂。
( 錄音素質也有關係吧,最晚期生動的 mono,加上現在系統較豐潤的聲底,或許比不上黑膠,卻已能很安心去享受 Nat 專注的上下追索。)
然而,Nat 在余命頑強之外,在慢板與抒情段落,又有一種異常的純真透明,無介質 (immediacy)。這是無自我卻自我強勢,明心志的 Beethoven,也是目前認為最貼近 Beethoven 七情六慾(包括其昇華)的鋼琴奏鳴曲全集唱片。有肉有靈的感覺,不順著時序前中晚的旅程,真讚。
唱片,是片刻樂興的捕捉,常缺了生鮮空氣。Nat 過世前三年間(1953-55年 )錄下的 Beethoven,像是剛掉下的落葉,離死亡才一瞬,還溢滴著豐厚生命的汁液。
2014年6月9日 星期一
法式聲樂的「氣口」
看到英國樂評Guy Aron 大批 Paavo Jarvi 的佛瑞安魂曲錄音當中,巴黎合唱團的咬字不清,不禁要跳出來反制一下。
如此想當然爾的觀點,是建立於英國與德國聲樂觀裏過度標準化的一種迷思,以致他們對於法國的「聲樂特色」無法接受。法文裏面的發聲,本來就帶著軟儂母音鼻腔聲底。唇齒子音的articulation 與清晰度,牴觸他們語言的肉感特色。這也正是羅蘭巴特在1972年的 The Grain of the Voice 一文裏,對於 Fischer-Diskau 詞義情緒填滿表現( doxa of what music should be) 的貶抑,轉而擁抱同鄉 Charles Panzera 在法國歌曲 (melodie) 聲質地的原因。
聽法國聲樂的重點,不在「詩與樂」的配合,或是咬字模擬清晰說話的 hi fidelity(傳達溝通、再現、情緒轉譯的英德觀點),而應該是肉氣聲息本身的詩意 (表現主義、物質性、「意喻不明」的法式觀點)。
法國的氣口,是要聽身體氣息的話,而不是服膺於語言詩詞主導的「意涵」。
Faure 含混滷蛋的法式聲樂口音,在Jarvi 裏,有種異質的「正確性」。在Armin Jordan 最近重發的 ERATO 安魂曲錄音裏,我們另外得到屬於非純法的瑞士觀點:合唱仍是母音取向,比法國團少了些華麗光度,而有平靜如湖的清澈感。管弦樂呢,則是取得德式的端正不倚,但無德式過度高山峻偉的崇高死板。
Armin Jordan 的Wagner 就只留下一套 Parsifal,可惜。其中的法國口音宛然讓我覺得置身在德布西的 Pelleas et Melisande 世界。我自己很喜歡那樣的湖面飄薄霧的迷離氣氛。管他「像不像 」華格納。
剛接巴黎歌劇院數年的兒子Philippe Jordan,頗有乃父之風,以他 Erato 的 Wagner 指環選曲新錄音裏,靜湖表面下的意氣風發,以及近年從蘇黎世歌劇院、巴黎歌劇院的兩次指環、到拜魯特現場的成績看來(與 Thielemann 的風格剛好互補),此般「法風瑞士口吻的Wagner」可給予更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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