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8日 星期六

攬鏡


Be not deceived. If I have veiled my look,
I turn the trouble of my countenance
Merely upon myself...

一、

Lise de la Salle, Anna Vinnitskaya, Edna Stern,屬於這個時代的鋼琴三姝。對他們的彈奏,你大可挑這裏那邊詮釋或某些樂句的骨頭,然而,三人的「圓熟度」和想像執行的全景,無庸置疑。他們的每張新作,在我是偷偷浮上的仰望。

最近重新愛上了 Ravel 這一套組曲《鏡像》,最大的原因要歸於 de la Salle 與 Vinnitskaya 在 Naive 的錄音。這套曲子光環輸給更超技、更有戲劇性故事的《加斯巴之夜》,其曖昧、曇花一現、且意象不均一的多鏡陳設,甚至比起德布西的前奏曲更難被理解喜愛。

這套組曲的名演,寬廣如南方一整片純白的棉花田。即便不提 Gieseking, Casadessus, Francois 這般的老而彌堅的試金石,在法國男性的中生代鋼琴家也有 Aimard, Bavouzet, 和 Tharaud 「抽象短歌」、「爽颯貴氣」、「清秀小格」這三種迴異的個性競演。

這兩女子能扮演的角色為何呢?並非雌性之舞的、西班牙的異國誘惑,而在於她們「迷惑與清醒」之間的混植特質。所謂的迷惑,是指一種形體將散未散的感覺,這是她們的「現在性」「進行型」。比照於這兩組,其他男性鋼琴家的腳步呆硬,甚至故作姿態。她們可以比男性清醒,也能比刻板雌性的媚態更柔軟,這是她們的延展性。

那兩位鋼琴家之間的差異呢?de la Salle 的線條較為俐落乾脆(見夜蛾或小丑的晨歌),易變且晶亮快意(volatile and quicksilver),屬法式正面表述的調光法。Vinnitskaya 在一派自然裏,相對地沉思(brooding) 的特質較強,跟同鄉 Richter 同樣知曉憂暗的表情。她的憂鬱鳥比起 de la Salle 較有失去方向的踟躕,小丑的晨歌也調配出低迴對比的樂句,讓人想起她在同位作曲家 G major concerto 第二樂章裏踩空之自省味道。想也知道,Richter 那樣鬱重如山的世界,回首太遙遠,小姝自尋自己的角落一境。

在拉威爾的鏡子裏,攬鏡自憐的,反而是男性,充滿執妄、敵對競爭,連自己水中倒影都要比較的 Narcissus。這兩位非女性主義的女人攬鏡,卻是放鬆自在,溫體的、恆常時間的日常。

二、

巴哈的鏡像,低音和聲的影子拉得深常,像是部「鋼琴管風琴」的前導聖詠。高與中音域的上部,由中間夾入的鏡子(踏板、錄音設配、場地的回聲特質),硬是倒映出下半部重crema 的濃渾低音。

我想這是 Stern 與錄音師商議後得出的「詩作」,將錄音變為「改編曲」的一部哲學 (arrangement poetics) 。



三、

週日午後,有人睡過的床舖,暖烘呼的。躲進去,打開小黃燈,翻開解說,按下 Play 鍵,Ravel 開始流逸奔馳。(不約而同地,解說中用了enchantment 這個字,跟我寫了一半文中兩姝之「迷惑特質」有某面的相通。)

房間的半面,不只是鋼琴的奔演,更像是面虛實互換的鏡子,反映出房間另半面的人的像鏡。

那張「相」,是什麼呢?一曲 Sonatine,持平不平的 Modere。斜對角,應現出另一個人的房間,數十年前,跛著腳的節奏,想要克服、模仿、超越巨人之手之足。

Ravel 引用了莎士比亞的《凱薩大帝》,第一幕第二景:

「...眼睛看不到己身
除非透過反射,透過其他的事物。」

沒有房間另一邊的人、景、音、鏡,反射繞射,再如何張大眼睛,還是看不清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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