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2日 星期四

Caprices on Schumann's middle finger


Paganini 的24首奇想曲,絕非是一堆空洞的技巧賣弄,從高中開始到現在,我始終深信著。

德奧的浪漫主義重量級作曲家,不只是Liszt,包括 Schumann, Brahms 都寫了向Paganini 奇想曲致敬取經的鋼琴曲,各自想在鋼琴上模擬達到 Paganini 小提琴展技的快感與狂氣。這些人不是盲追流行的笨蛋。

1830年,20歲的舒曼,第一次在法蘭克福聽到Paganini 的演奏,驚為天人,在此一事件契機影響下,他決意棄法律從音樂。

本格浪漫意義上的超技(virtuosity),不單是對技巧的征服,背後是一個更大的欲望投射,浮士德的精神,永不止息地企圖超越人類框架、肉體、想像的極限,對任何枷鎖的 breaking free。

舒曼的Paganini 時期,與他的學徒養成期有所重疊。他的奔放的想像力、鍵盤執行力的潘朵拉盒子,從此大開。同是在這個時期,他困於右手手指的力道不足,開始用進行「雪茄盒指力器」的實驗。

人們對偉大藝術家身體部位的戀屍癖,從未間斷過。舒曼的中指,絕對比Beethoven的毛髮,或Mozart 的頭顱,更具實質的重要意義。

新的研究指出,舒曼的過度練習,或指力器的使用,可能不是手指搞殘的最終原因。後面的元兇,或許是種叫做 focal dystonia 的疾病,與肌肉問題沒有直接關係,與神經系統或遺傳較為有關。

無論成因究竟為何,一個從21歲起,右手中指就廢掉武功的鋼琴作曲家,如何影響他的聲部、指法、樂句安排、音樂型構,是個關鍵不過的問題。即便演奏作品的並非只有他自己,右手指頭群的不便與障礙,應該會導致一定的「鋼琴式思考,心智與指法」模組的密碼,以及解決途徑。( 讓指頭雙手打結的觸技曲 Op.7,當中居然沒用到右手中指!)

(還有研究文獻指出,這也是他晚年無法握好指揮棒指揮的原因。)

舒曼是個「人來瘋」的集中火力作曲家,所以他的作品可被方便地成群擺櫃陳列:歌曲之年,室內樂之年等等。早年他對Paganini 的熱情,也像一個弧線般,鏡像反射在最晚年時「Bach影響下的賦格」狂熱迷戀與創作。

1853年,死前三年,他同時進行了Bach 與 Paganini 無伴奏小提琴曲的鋼琴伴奏改編。無中生有的「畫蛇添足」,在對的人手裏,可挹注創造力的飛揚。不過,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1839年的《音樂新誌》( 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 裏,主筆舒曼寫道: 「比起前人先輩們,我們有更多基礎認定,鋼琴練習曲已達到最高峰,音階在所有不同方向被切分,跟所有可想到的音型組合,指法與手的技法被安排於各種可能的位置等等」。

舒曼這個說法,同時可視為一位德奧鋼琴作曲家的宣言,在此處,浪漫時期的高峰,巴洛克以降的小提琴超技表現優勢(取代文藝復興人聲的提琴技藝,Paganini 是最後一號象徵人物),將被樂器之王的鋼琴取代。舒曼最直接使用Paganini 素材的作品如下:

1. Paganini 奇想曲的演練Op. 3 (Studien nach Capricen von Paganini,1832),Caprices 5, 9, 11, 13, 19, 16 號的改編。
2. 六首音樂會練習曲Op. 10 (Konzert-Etüden,1833完成, 1835 出版),用了 Caprices 12, 6, 10, 4, 2, 3 號,更為自由的改版。顧名思義,是音樂會演出的展技 曲。
3. 加上了鋼琴部伴奏的Paganini 24 首奇想曲(1853年)。

舒曼的此類作品,不是消極無料的改編曲,鋼琴的部份沾滿自己的味道,巧妙加上一些不衝突的對應旋律(counter-melodies),也是他苦心研究Bach 對位手法的成果之一。

更為著名的op.13《交響練習曲》(1937年 出版),事實上可歸為同一個系列,此曲的格局與靈感更為延伸,Paganini-Beethoven-Bach 的三位一體在這部早期作品頂點集為大成,這三位作曲家分別代表的狂想可能、結構可能、對位可能,在他各個階段皆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Schumann 在出版十五年後,又大幅修訂,有許多線索顯示,最後的定稿,舒曼並未完全滿意。

法國鋼琴家 Aimard 在11/19 台灣獨奏會的彈法,充分反應了《交響練習曲》「未完成的、即興演奏」體感。不是說他的詮釋缺乏中心思想、不一致、缺乏連貫,應該說 Aimard 不將每段變奏的關聯過度強調,而是善於細部經營舒曼「主題實驗工廠」的刪節號特性,偶發性,奇想性。

(需要記住的是,克拉拉的父親Wieck,並不是舒曼的第一位老師。他在自傳中提到,在十五歲之前,在故鄉Zwickau 與啟蒙老師Kuntzsch 學習期間,每天都要在鋼琴上進行4小時左右的自由即興演奏,這是舒曼對鋼琴直覺式自由聯想的根源。)

Aimard 這樣的詮釋,我稱之為「地道暗坑手法」(bunker approach)。地面上建築(包括動態、強度、浪漫姿勢)毫不爭艷起眼,不求Beethoven 式的結構宏偉(Gilels),或是一氣喝成的戲劇修辭(Vedernikov ),或是燥鬱兩極的交錯與爆發(Richter)。地表下,卻配置挖滿了坑道與隔間,bunkers 之間以 turn/link 的掌握為輔軸,以小詩意房間獨自的完整自足為主軸,與主題的關係若離勝於若即。

像夏目漱石的遺作《明暗》,在這個旅程之中,故事或畫皮不是重點,路上不時跳出畫面,將人攝入畫中的黑洞,才是最精彩之處。

這樣的手法中,最後的終曲,沒有強烈的終結感(closure),不是絕大多數演奏所強調的,主題凱旋大勝的衣錦返鄉 (triumphant homecoming),只是一個暫時的尾站,詩意消散的瞬間。這是我覺得Aimard 在舒曼《交響練習曲》詮釋上,最為原創傲人的成就。

Paganini 的奇想曲,也是一大坑色彩、音階、想像力的 bunkers。這點上,舒曼是繼承了他主題動機之詩想逃逸,「天馬行空」精神的傳人。

浪漫主義的核心,或許便是對極限與 cliché,伸出一根僵硬的中指。

2012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放逐在大街


真正打心底感受到 The Rolling Stones的厲害,要到邁入中年的 40 歲以後。

美國留學時,有一段追著變色龍The Who 時期,卻沒有好好注目過The Stones。

更年輕時,在我的朋友群中,強烈藍調影響下的經典搖滾分成兩大陣營:Led Zepplin 派 vs. The Rolling Stones派。文青的我,自然被吸到Zepplin 較為憂鬱、神秘,文學性,個人迷失於精神之途,尋覓天堂的階梯的風格。

並不討厭 Beggars Banquet,Let it Bleed,和 Exile on Main Street 這三張專輯的我,但對於較為 laid-back,親近普羅群眾,美國主義,搞痞的 The Rolling Stones,態度多少是輕蔑的。

寬大的 ease 的痞法,一種放鬆自在、「我就是我」的搖滾態度,是多麼不容易。現在才深深體會到。

如果 Zepplin 像是彎曲未知的坑道,孤僻,無法與人共享,那是屬於英國霧中風景的憂鬱,你在 Coldplay,Radiohead 裏還是聽得到這一支傳統。The Stones 卻是筆直如箭(straight as an arrow) ,他們最好的音樂,像是午後躺在曬過乾草堆的爽朗,一部修了又修的可靠皮卡車(pick-up truck),一條輕抹歲月痕跡、一成不變也不用改變的經典款牛仔褲。

The Stones 的美國主義,尤其在這部《放逐在大街》gatefold 雙專輯裏,比多數美國搖滾還 born in the USA。聽裡頭的鄉村、R&B、靈魂土壤養分的隨意截用,道道地地,耐磨耐操,沒帶什麼外國口音。其中的南方搖滾元素,浪蕩低鄙垢髒味(lowdown and dirty) ,與The Allman Brothers,Lynyrd Skynyrd 的音樂,擺在同一陣線,不會有違和感。

封面的馬戲表演者照片雜燴,置於這套唱片粗獷的、搖滾根源拼貼出的聲牆,合作無間。這是獻給草根庶民,獻給「日常」的禮讚。

依舊喜歡某些 Zepplin,他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對生命打的諸多問號,下的謎題。不過他們無法像The Stones一樣,讓隨遇而安的 (go with the flow) 靈魂鄉村自然上身。

大隱隱於市。真正的放逐,在門前的大街。

A Tale of Two CDs

嘗試一下新作法,看看把不同要素的唱片,圈在一起聽,會發生什麼事。 最近要不是淡白戲細 的Weiss,就是被浪頭剷過的Bryars 鋼琴協奏曲,或是 Khachaturian 小提琴協奏曲包藏花心的蠻橫潑辣,很極端。 不是連續的好幾個晚上,Weiss 的魯特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