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的一套小系統,我管她叫小花,她欠缺奇特的故事血統,沒有花名。在我小寐或需要想事情的時候,她總靜靜地,共處一室。
今天一早,她冰冷的身體剛注入電時,好涼淡、好無力。冷氣窗台上細雨簌簌、輕得像雪的背景下,她唱的是 Mendelssohn 的 op. 16 三首幻想曲或綺想曲,要費盡全身氣力,才咳得出幾個音符。
小花生病了。幻想曲之一,哀怨與活潑激昂交替的樂念,她提趕不上來,只能虛以委蛇一番。可是,Mendelssohn 的單純,與小花所傳達的 half-truth、low fidelity,給我很巨大的震撼。
我敝花自珍地覺得,一套「正常」或偉大的系統,或是一首Beethoven,沒辦法傳達這個斗室裏涼意之晨「就是這個!」的味道。
傍晚,雨沒止過,小花充滿了電,又我一人在家,暗暗的房間裏,讓我直想枕在 June Christy 的冷酷黑色電影(hard-boiled noir) 的聲音世界裏。我挑出一張英版唱片,June Christy Sings the Standards,躺成大字,盯著暗影晃動的天花板亂想,沒有心理醫生在場的自由聯想 ( free association)。
特別是非古典的女聲,我很排拒柔美甜膩的聲底,偏好低音域沈一些,個性昂首的,或有爆發力的音色。所以,年輕以來,我迷的是大黑摩季,小柳由紀,Mahalia Jackson, Big Mama Thornton, June Christy, Nina Simone。
時光撥回十年前,我的一位女性友人,在得知我剛交往的對象時,吃了一驚說:「蛤,她不是很boyish 嗎?」此刻仔細一想,過去風風雨雨的戀情當中,鮮少一般人眼中可愛討好、小鳥依人的女孩,多半是有些 boyish 氣味的,甚至明顯有脫離人群那一面的。
想著想著,我被小花的"Fly me to the Moon" 裏的開頭 lead-in 扯回現實,她正在平直地一字一韻道頌詩與音樂的道理,吉他識趣地退到背景的黑夜裏。
Poets often use many words
To say a simple thing.
It takes thought and time and rhyme
To make a poem sing.
With music and words I've been playing
For you, I have written a song.
To be sure that you'll know what I'm saying,
I'll translate as I go along...
好個貼心的 "I'll translate"。一首歌,一闕音樂,一件簡單的小事物,真的是孤獨的外國語,需要依靠詩人的(或誰的) many words ?
Christy 的「翻譯」低語,透過小花的翻譯,每個字與音的轉折(turn),跳脫了歌詞的意境,多了更多切膚的、身體感覺的東西。
晚上,我想重溫下午June Christy 讓我沈溺在語言意義之外的聲音顆粒 (grain of voice)。我的感動,在客觀聲音上更「迷人的」大系統裏不見了。
我想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