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你從架上抽出一套歌劇唱片,仔細聽個兩小時,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聽了一套 Massenet 的 Werther。有人知道今年是Massenet 的逝世百年紀念年嗎?在享受 Victoria de los Ángeles 歌聲的同時,我不禁還是懷念起歌德原作的私密世界。有些告白,還是鎖在內心的好,不要在別人面前全部用力唱出來。
( 二手舊黑膠唱片的片況,就屬歌劇與套裝作品最為乾淨漂亮,這說明了他們上得了唱盤的次數。)
歌劇,早已成為一種時間上、劇情上、情緒上,都過度奢侈的藝術。時間上的「可專注時間」問題(attention span problem),劇情上的肥皂劇誇大,大時代的史詩格局,悲劇的搶天呼地等元素的「熱氣」與不合時宜,在抽離冷調都會的年代,都變成不美麗的錯誤,不甜蜜的負荷。
器樂上的過剩情緒與敘事性,因為器樂音樂的「絕對語言」(universal language) 與興盛,是可被容許的。這也是為何 Beethoven, Schubert, Schumann, Brahms, Liszt, 一直到集大成Mahler 的「沉溺劇場」可以被擁抱接受。從人聲胸腔容器上傳出的戲劇性(theatricity),人味、人間味太重歌劇場的愛恨交織,卻讓聽者想逃,即便只是在「沒有玫瑰香氣式古裝佈景視覺干擾」的家中聆聽環境。
古樂對浪漫派作品演奏的影響,也可以放在「清醒年代」去浪漫化世界觀的情境來看。Rattle, Abbado, Boulez 等人的清淡但重細節的clear-eyed Mahler,雖然引起不同看法,不會有人直接嫌味精太少,不夠肥厚油膩,不夠神經質瘋狂。反倒是 Bernstein 的馬勒,成為樂評中的「反例對照組」,簡單的待罪箭靶 (whipping boy)。
最近重聽許多Mahler,主要集中在3 號與4 號。我必須要同意荀白格寫信給Mahler,對於第三號交響曲感受:「我看見你赤裸的靈魂,全然地赤裸,我可感觸到你的交響曲...原諒我,我無法只半調子來感受」( "I saw your very soul naked, stark naked…. I felt your symphony...Forgive me, I cannot feel by halves" )。
你可以完全不接受Mahler,不能只是half-heartedly 去加水稀釋抽脂敷衍他。這需要一種整體包裹的接受,包含垃圾、雜質、贅詞的 leap of faith。信者不但要恆信,還要全盤皆信。
多般嘗試,至少現在,還是無法進入最受歡迎的第二號、五號、六號、九號的所謂大格局的 Mahler 世界,在感受某些有感要素的同時,還是覺得過於浮誇,滿是悲鳴、濫用子彈的傷感主義。第一與第四,是何時皆可親近,並容許內行門道、外行熱鬧的,已經有完整宇宙觀的曲子。
第九號慢板,並沒有真正超越第四號慢板的「宇宙心跳」格局境界,尤其如果你聽過 Barbirolli 指揮的四號。第三號與七號,是他真正「有新的話要說」的實驗作品,可惜總被視為階段性或邊緣的作品。第八號的尼采、浮士德哲學、神學的雜交,或是後半部一氣呵成的有機鋪陳,應該比它音響上的發燒潛能更受到重視。)
古樂作法的後浪漫派音樂,充滿著矛盾與盲點:像是一道裹麵包粉無油烤盤「炸雞」,或一碗瘦肉輕食的滷肉飯,成功機會微乎其微。
比起 Bellini, Donizetti, Puccini 與 Verdi,巴洛克與之前的簡樸輕食歌劇,反而在清醒年代中,在美學與市場上,更受歡迎。對一般大眾而言,若需要芭樂的娛樂與劇情,當今首選應該是音樂劇或韓劇。
回到最初歌劇的話題,同為情緒化的音樂藝術,整套歌劇,為何比 Mahler 難以下嚥?難道是歌劇比較粗糙膚淺,Mahler 比較精緻精神性?是因為劇情太無法連接現在的世界,或是聲樂的花腔交戰、拔尖怒吼?還是歌劇藝術本身的門檻,必須先在歌劇院的「完整視聽聲光經驗」中洗禮,才能在家中被重新咀嚼反芻?